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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清明10 ...

  •   郝予言平素不觉得瞎子有多亲近,撑死算是与她有一饭之恩的人。然此番见了,竟心有戚戚。
      “瞎子大叔。”
      “嗯,长进了,也肯叫人了。”瞎子道,“近来可好啊?”
      “嗯,好。”郝予言瞥了一眼鱼婆,倒像看着小偷似地盯着她,“我有事请大叔帮忙。”
      瞎子其实是寄人篱下的情状,十分惧内,也不好将郝予言让到屋里,便隔着门热络,“行,只要我能帮上的,倒没什么。”
      鱼婆闻言伸手在瞎子腰上用力一拧。
      “哎呦,你掐我做什么?”瞎子扭身,见婆娘一脸肥肉都横了起来,才觉答应得快了。
      “我有个朋友,最近身子不大好,恐时日不多。”郝予言假装没看见,垂首道,“因我不得空料理她,便想请大叔届时帮忙操办白事。”
      瞎子素来知晓郝予言的本事,以为她果然预见了朋友的死期,便笃信无疑,“哦?可有法子化解?”
      郝予言摇头。
      “那……”瞎子刚想答应,不防鱼婆又狠狠跺了他一脚。
      “操办白事不难,钱从哪来?万不能让我们白搭棺材钱。”鱼婆抢白道。
      郝予言从袖里摸出连月来积攒的几块钱,隔着院门递给瞎子,“也不必操办,只消用席子卷了,找个空旷地方火化,将骨灰送回她老家即可。”
      瞎子接过钱,尚带着暖热的余温,“如此也不算难,可我怎么找她呢?”
      郝予言犹豫一阵,才缓缓答道,“乱葬岗子罢。月余的时候您去看一阵,找到便是她的造化,找不到也不必再找,也是她命该如此。”
      瞎子听这话说的莫名其妙,竟是连郝予言也不知道她的这位朋友死于何处的模样,不合常理。
      “怎么你竟不知她在哪里过世的么?你不是……”话欲出口,瞥见鱼婆正死盯着自己,便将剩下半截咽了下去,“那我又要将她的骨灰送往何处呢?”
      “蛇口县有座狗儿山,山中有棵老梨树,便埋在树下罢。”
      “行啦,他既答应,就会做到,你哪来哪去罢。”鱼婆抢过钱,拉扯着瞎子就往回走。瞎子益发觉得事情古怪,碍着鱼婆又不敢深问,只是频频回头。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俩眼珠子挖出来当泡儿踩。”鱼婆搡着瞎子,“一会儿还要给我表舅舅送蟹酱去,你就穿着这?还不赶紧给我把新衣裳换起来。”
      郝予言在门口又惶惶然站了片刻,终觉得没什么好站的,便扭身去了,背影凄迷单薄。
      “你看看你,人家有事托咱,何苦来不给好脸色。”
      “屁话。”鱼婆把钱排在手心,拈起一枚吹口气,放在耳边,“死人的营生,你还打算真个去当孝子啊。依我看乱葬岗子就挺好,何苦要烧要埋的。”
      “你钱都拿了,能不能有点良心……”瞎子道。
      “屁话!”鱼婆将钱塞回瞎子手里,“给你买衣裳不要钱?给我表舅买糕点不要钱?你当钱是水里捞的,撒一网下去什么都有?送上门的大子儿,不要白不要。良心?甭给老娘放狗屁了,老娘的良心早喂鱼了。”
      瞎子肚里泛出一丝恶心,往常虽看着鱼婆丑陋,但好歹对他算体贴的。如今这模样,竟和猪猡一般令人作呕。
      “看什么看,赶紧买点时新糕点,我正觉得只有蟹酱不美呢,倒好,凑做堆儿也拿的出手了。”鱼婆又催着瞎子狠狠洗了脸,换上新衣新鞋,拎着两个封了红纸的小坛子出门。
      瞎子出门后,并不急着去糕点铺子买糕点,反而往郝予言临行的方向寻了过来。他曾经靠装瞎子蒙骗度日,卜卦摸骨都是胡诌,全凭察言观色和一张巧嘴。左右带着墨色镜子,人便都以为他是有真本事的,益发迷信。
      适才瞎子见郝予言,竟有些神不守舍五迷三道的样子,并不像故意来托他办事的。然她说得有根有据,便连尸首位置和主家都交代明白了,又不由得他不信。
      “哎,老兄,跟您打听个事,可知蛇口县有个狗儿山么?”瞎子随手拉住路旁跑单帮送货的一个脚夫问道。这些人经年四处送货跑腿儿,知道得多,然不知道也正常。瞎子并不期待就能得到回答。
      “蛇口县往年倒是常去,狗儿山么……”脚夫以为有活儿,便绞尽脑汁往狠处想了想,忽而一拍大腿,“有有有,三年前跟我媳妇回门去过一趟,她家后山便是叫什么狗儿山的。”
      说来也巧,原来这脚夫的媳妇,正是郝家疃邻村的人。瞎子大喜,“是么?真有这么个山?”
      “我还蒙你不成?您老要送什么货?”脚夫看看瞎子手里拎着两个坛子,便要接过“莫非是这……”
      瞎子连连摆手,“不不不,我再跟您打听,可知狗山里有株老梨树?”
      “那就不知了。”脚夫道,“我岳家早搬出来了,那鬼地方,穷得石头都能攥出水来,谁还肯住。”
      瞎子失望地点头,“也是,您四处行走,已算见识广博,然这深山老林的事儿,终还是当地人更知道些。”
      “您也不必丧气,”脚夫道,“狗山下两个村子,近为遇家店,远的叫郝家疃,估计您一打听就知道了。”
      “什么?郝家疃……”瞎子如遭电掣。他虽不知郝予言全名,但她姓郝还是知道的,如此看……“她托得竟是她自己的尸首么?”
      “尸首?”脚夫连啐三口唾沫,“呸呸呸!老子不送尸首!”说完当瞎子是瘟神般避开,生怕沾了晦气。
      瞎子更没了买糕点的心思,折回鱼市,誓要找到郝予言问个究竟。未几,终于在郝予言曾住过的破棚子不远处找到了。
      “丫头。”
      郝予言正盯着新搭起来的两间棚屋发呆,倒比她之前住的好上许多。几个卖苦力的从棚子里钻出来,虽穷苦,却也是穿戴利整,不像她那般潦倒邋遢。郝予言闻声回头,见是瞎子追了过来,唇角微微上提。她左右不知往何处去,再见到他,或许还能卜个方向。
      瞎子捉住郝予言,将心中疑问尽数道出,方知自己所猜不假。郝予言因素来得他照拂,故也不隐瞒,将如何在南大道装死,又如何在广义路预见小偷殒命后被李朔所救,如何在慈济堂逃脱,又如何在未知书店遇到故人,如何救吴玉河不成,又如何从镜中看见自己死状……一五一十相告。只听得瞎子瞪大眼睛合不拢下巴。
      “如此说,你与那未知书店,竟是冥冥中早有注定。”瞎子道,“却为何不实情相告?”
      “人命皆有注定,”郝予言道,“我虽窥破生死,却能救得几人?”
      “此番不同,救得是你自己的性命!你只要离幻境里那地方远远的……”
      “我命由我。”郝予言苦笑道,“你们只知我能断人生死,邪魅非常。却不知每次我要承受多少痛楚,便和自己死去也没什么两样。哪次我都盼着能够一睡不醒,偏又次次都醒转过来。初时挨不住绝望,便想自我了断,偏又死不了……我才知道,是时日不到罢了……”
      瞎子没哭,却拾起袖子拭了拭眼角。从他装瞎子颠沛流离那天起,便早没了眼泪。世道便是如此险恶了,让人绝望麻木到无泪可流。
      “如今时候到了,”郝予言笑着,眉眼中尽是散不尽的空旷,“谁都救不了。”
      瞎子默了半晌道,“你随我来。”言罢拉起郝予言,直往鱼市街里走。
      “您要带我去哪儿?”
      “你死都不怕,还管去哪么?便是瞎子现在将你卖到花柳巷子去,你难道害怕吃苦?”
      瞎子自不会果然将她卖去花街柳巷。凭郝予言对他的了解,这人坑蒙能行,拐骗却不大敢干。想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便由得他胡说,只管跟上去。瞎子难得大方,雇了一辆车,直奔未知书店而来。
      车子在书店门口停住,郝予言看着门上匾额不肯下车。
      “回来这里做什么?”
      “下车。”
      瞎子硬将郝予言推下来,降两块钱扔在地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你既不怕被人糟践,又不怕死,便不可不全这份恩情。留你在这里,实为让你看清自己,便是真个要死,也要死前先痛快一回。我还有事要办,就不跟你废话了。”末了又顿了顿,似哽咽道,“以后每半个月我就去乱葬岗子瞧一瞧,若果有那天……托我的事儿,尽管放心!”
      瞎子走了。郝予言拾起钱,直戳戳站在书店门口。离了书店后她一直不知该往何处去,此时正对着书店大门才幡然醒悟,原来她的去处一直便在她身后。她只往前走,如何寻得到?
      她不想走,走了也想回来,瞎子说得没错。书店里头人来人往,只出去一圈的功夫,她甚至有些想念屋里那股子陈旧书卷的气味。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走的,却不想死在未知书店。为什么?
      一朵闲云被风吹散,阳光折在门面玻璃上明晃晃的刺眼,郝予言抬手遮了眼睛。小吴送两个客人出门,正看见捂着脸的郝予言。
      “咦?你怎么在这里?这半天可跑哪去了?”小吴责备道,“一个赛着一个的不省心。”
      郝予言感到恍如隔世的亲切。
      小吴见郝予言傻愣愣的,不耐地催促道,“快些进来帮忙啊,几个女学生来看书,把李掌柜看成了大红脸,字都不会写了。再不紧着点,买卖就不用做了。”
      郝予言便跟着进了书店,小吴嘱咐她找什么书,她便立即去书架子上拿,递给小吴。小吴再交给借书的女学生。李朔被一群捧着书的女孩子围住,脸红到了脖子根,正奋笔记录着。
      老张在门外看见里头的忙碌景象,也悠悠叹口气,“疯疯癫癫地去,又疯疯癫癫地来,不知所谓!”
      李朔笔走龙蛇,终于送走大半女学生,这才抬头关切地看看郝予言。郝予言也不多做解释,只闲闲整理被学生们翻乱了的书。
      “就这几本罢。”最后进来的两个女孩子将一摞书放到李朔面前,倒不似其他人那般热情地逗弄腼腆易羞的小掌柜,反而是立即拉起手来,仿佛片刻也不愿分开。
      李朔自在许多,接过借阅证,见上头已经写过半页,才想起前两日正是这姐妹二人前来□□借书。她俩一个叫季琳琅,一个叫季环珮,似乎双生。模样虽不怎么相像,倒果然是脆生生的性子。李朔脸不红了,手也不出汗了,字也写得极尽隽秀。
      “哎呀,你先拿着这个,”其中个子略高的女孩忽然叫道,“上次那个表姐夫把我的西游记借走,再没还的。我要另买一本。”
      “你还想着他还?”个子矮的举起另一只手,恰提着适才瞎子手里的两坛子蟹酱,“还来的书放锅里炖炖,那味道……便成了纸片墨鱼汤罢……”
      “季琳琅!”高个女孩子叫道,“再没有比你更会挖苦人的。”言罢自己也忍不住娇笑起来,快步过来请小吴取书。
      她二人正值青春年华,性子又活泼开朗,霎时间屋子里便似银铃响动,春意烂漫。勾得店内众人都转眼去看。
      郝予言先看见琳琅葱白的手指上挂着的两个坛子,绳结,红纸,都眼熟的紧,“咦?”
      原来二人正是瞎子的婆娘的表舅家的两个女儿。适才瞎子从书店离开,正遇上姐妹二人往书店来,迎面撞见,打了个招呼。瞎子也知她季家显赫,本就不愿上门攀高枝,此番遇上,刚好省了他的麻烦。便将蟹酱转交两个女孩子,只混说自己还有事务,匆匆走了。季氏姐妹虽不喜欢表姐和新表姐夫,但念在四季不断的时新海鲜份上,也没给他难堪,恭敬接过再三谢了,才分的手。
      郝予言并不知其中原委,只因坛子眼熟,便多瞄了两眼,企料益发觉得连季琳琅都十分熟稔,似在哪里见过。越想越想不透,便走近了去瞧。恰季琳琅觉出有道目光刺来,也疑惑地往这边看……
      李朔也说不清怎地。许是心有灵犀?抑或早有预感?他其实早便察觉郝予言去而复返,然彼时正忙着,也没腾出空去细问,只眼神略撩了撩,便继续面红耳赤去了。然便在郝予言凝眉审视季琳琅的时候,他忽而想看她一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清明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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