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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清明0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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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妈也是为你好,纵有千般不是,你也不该如此对待。”陈业憬喝道,“行了,本来是叫你回来尽孝的,没曾想竟吵起来。是我的错。”
陈氏有哥哥撑腰,呜呜哭起来。
陈业憬又道,“收拾东西,还是回你的书店去吧。只一点,吃喝的时候,别忘了你的母亲!”
郑尘亦觉自己言重,又立时拉不下来脸道歉,便听话去了。
“哥哥你瞧,是不是个白眼狼?”陈氏啜泣不止。
“我说句公道话,”陈业憬道,“郑梦实比郑尘更有能力,你这般厚此薄彼,却是不妥。”
“我也就是这么说,难不成还真个什么都不给她?”陈氏犟道,“那原来的老宅,我可是半句话都没说,就这么分出去了。怕只怕她贪心不足。”
“你啊。”陈业憬道,“总想着郑梦不是你亲生的,因此生了这许多的心计。倘若只把她当亲闺女,还怕她不孝敬?”
“她惯是个有主意的。”陈氏道,“对我又不冷不热,怎么亲近。就算我肯亲近她,她也未必肯亲近我。”
“那孩子怪你,也是当年的憾事。”陈业憬道,“早知你今日懊恼,我倒后悔介绍你与妹夫认识。”
陈氏见陈业憬这么说,脸色一红。当年是她看中了郑凯清在先,宁肯伏低做小也要嫁给他,倒令得自己的亲哥哥羞了脸面。因此陈业憬提及此事,她倒没脸继续装委屈。
“哥哥知道我。”陈氏道,“我就是嘴巴悟灵,心里笨拙。一时气急才口不择言,并非就真个那么想的。郑梦也好,巧月也罢,我都打算得妥妥的,断没有半分因为私心便委屈她们的道理。”
陈业憬知道陈氏脾气,道,“你知道就好。这都是郑家家务,你是当家主母,自有你的决断,我也不好置喙,只愿你一碗水端平罢。”
时值午时,陈业憬留下一起用了午饭,半下午便回医院去了。留陈氏一个仍在小厅里郁郁不欢。她想找阿萍说说话,将人唤过来又忆起先前跟郑尘的龃龉,猜测十有八九是阿萍从中挑拨了什么,便又不大爱与她交谈。只推说茶壶里水不热了,又特特去温了又温。好在阿萍老实,心中奇怪却也不问什么,只说大约是郑尘又将主母气着了,是以益发勤谨。
郑尘先去鱼市转了一圈,并不曾见算命的瞎子。及午时又觉肚饿,便依旧往初时打探消息的酒店来,向小伙计盘问。小伙计那里还记得他,连同“扫把星”也一并忘了个干净,只是嘴上抹蜜地招呼。郑尘得不到什么消息,饭吃得也不十分尽兴,又转了一会,才折回书店。哪知刚下车,便见老张头杵在门口向外张望,像是屋里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在这里杵着做什么?”郑尘道。
“小郝回来了。”老张道。
郑尘闻言一惊,“哦?在哪里?”说着就着急往店里冲,却被老张一把拦下。
“不在店里。”老张道,“李朔送她去慈济堂了。”
郑尘暗道不好,忙问怎么回事。老张道出郑尘不在时书店发生的一件故事。
原来郝予言见李朔与小吴讲故事讲得热乎,趁机偷偷溜出书店。店内自然没人察觉,却没防备门口一直忙碌的老张。她出门便着急往北走,不小心踢翻了老张的碎纸篓子。老张赶忙过来拾,恰看见郝予言的背影消失在街头。
“急三火四,赶着去投胎么。”老张恼她不帮忙收拾废纸,忽而觉得背影眼熟的紧,“咦,那不是小郝?”然他心中眼中只有眼下一把笤帚一个篓子,再不愿管书店里头的事物,便歪了歪嘴,想原来小郝也不过是个没眼力见儿的楞头兵,实在不得他的欢心。依旧扫他的地去了。
郝予言急匆匆拐过街角,才倏然停住脚步。此处是旭阳街和大马路的交叉路口,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然她早前疾走不过是想着迅速离开未知书店的视野,不被熟人看见才好。此时转过街角,忽而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春日尚好,照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每个夹角都站着几个常年摆摊做买卖的小贩。有挑着担子和木桶卖杂鱼的;有摆着笸箩卖鲜嫩野菜的;也有卖干粮火食或者香烟洋火的。若有行人停下脚步勿论多寡买上一点,摊主便尽量在黑得发亮的脸上撑起十分的笑意,非得点头哈腰送走了才罢。若没人停下,他们吆喝的声音也懒怠得抬不起兴头,草草应付了事,完全一副活得没精打采的模样。
郝予言的眼睛在几人间溜来溜去,心内空荡得刮起阵阵狂风。这些人活得自比不上郑梦刘贵相等人恣意,甚至有些了无生趣,却都有一处归途,巴望着能活得更好点再好点。便是敷衍地叫卖,低贱地赔笑,也是丁点大的念头在。然她是不配拥有念头的人,即使有,也会很快便失去,更别说一份长久。
郝予言怔了一怔,终于迈开步子往北走去,老瞎子是唯一不嫌弃她的陌生人。看在曾经助他行骗的情分上,想必她死后他能有空挖个坑将她埋了。郝予言又想起郝家疃山沟沟里的那株老梨树,不知今年是否还会开出满树雪白的梨花,如果能够,便葬在那株树下也是很好的。郝大仁早不顾她了,想必不会让她进坟茔。如此说,便让老瞎子烧把火将她化了灰找个坛子收了,走远路也不麻烦,好携带。
她一路走着,一路想着,不觉来到渔市。然转了两圈也没见老瞎子,跟个卖桃花虾的渔民打听。原来老瞎子已经成了家,跟一个死了男人的渔婆成了夫妻。
“他本来租住在那个渔婆子家。后来那家男人竟死了,瞎子有机可乘,便与那婆子混搞在一处。又后来才知老瞎子竟不瞎,收拾干净也是个颇体面的汉子,渔婆也就愿意了。如今瞎子跟渔婆靠打渔为生,因大伙叫惯了他瞎子,是以也不问他姓什么叫什么,仍就只叫他瞎子,间或还找他卜个卦。也不知怎的,自打瞎子成了亲,这卦十有九不灵,大家便传言是他失了纯阳破了仙体的缘故。”
闻听此言,郝予言连日阴霾的脸上终于浮出一层笑意。春天来了,瞎子的桃花大开,卜卦灵不灵又有什么要紧?又细细打听了瞎子的住所,便依路寻了过来。
瞎子的新家乃是渔婆死去的男人自己砌的一座土屋,实算不得体面。四面墙一道梁,前面加一节十步长短的小院子,院墙仍旧是四处拾来的破木板。一些破旧的烂鱼网随意丢在院墙根下,从东往西胡乱拉了两根麻绳,挂着卖不出去的腌渍杂鱼。春天已有苍蝇,偎在上头下渣。
“瞎子。”
郝予言攀在木板门上叫,“瞎子?”
“谁啊,叫他娘的鬼叫。”一个木墩似的女人从屋里走出来,脸上是渔民固有的黑红和皴裂,眼睛小但嗓门大,“没名没姓么,还叫诨名?看我不撕了她的嘴。”
郝予言道,“是……我。”
鱼婆近前,眼前分明站着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上下打量一圈,人家又高又嫩又细,实比她俊出百倍,心里便生出一股陈醋,“你是哪山上的猴?找我家男人做啥?”
郝予言不知如何解释,又觉直呼对方为“瞎子”,太过无理,难怪婆子不愿意。便矮声道,“婶子好,我找瞎子大叔,原是他曾经帮过我,特来道谢。”
鱼婆见对方改口,显见是被自己的气势震慑住了,也不继续摆谱,回头冲屋里喝道,“屋里的,有人找你问卦。”
按照男尊女卑的体统,她才该是“屋里的”,偏她的男人是捡来的,潦草算作“入赘”,她又想昭示自己的家庭地位,便颠倒了称瞎子为“屋里的”。瞎子活了大半辈子,不曾想自己临了还会成家,也不计较受不受窝囊气,便认下这个婆娘并这个称呼。
未几,屋门滑开,瞎子围着一条散发着鱼腥气的腌臜围裙,趿拉着鞋出来。他鼻梁上没了那个圆框黑眼镜,大眼皮垂着,略显老态,却遮不住精干的目光。
“呦呵,是你。”瞎子将手里半串杂鱼挂在麻绳上,“数月不见,倒闪瞎了瞎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