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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异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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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某某的好朋友。
听起来是很郑重其事的一个称号吧。
比如电视上常常演,“我拿你当好朋友,你却这样对我,你……!”虽然听得出后面不会接什么好话,但却更能衬出“好朋友”这个词意义有多么重大。
因为,好朋友是不能被随意对待的。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能当好朋友的。
换言之,做别人好朋友,应该是有门槛的。
可顾泽发现,这个门槛,在温峦清这里似乎是没有的。
小区所有人都是她的好朋友,包括收发室的门卫大叔,她热衷于和所有人做好朋友,唯一的例外是她的姐姐。
温峦清的姐姐温纯如大她两岁,姐妹俩是死对头。
温峦清和姐姐的恩怨在这里暂时还不重要,重要的是,当顾泽发现其他小朋友人手一只真知棒,其中有荔枝味的,草莓味的,可乐味的,所有口味都在里面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不爽。
于是当温峦清又一次递给他一根柠檬味真知棒的时候,他拒绝了。
温峦清抓了抓自己的小辫子,感到有些为难,她说:“可是没有别的味道了。”
从口袋里掏出她自己的那根,也是柠檬味的,她继续说:“你看,我的也是柠檬味,不能和你换。”
她问他:“你很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不是。
荔枝味也好,草莓味也好,或者是柠檬味,对于顾泽本身来说都无所谓。他不会觉得哪种特别好吃,或者哪种特别难吃。
都是一样的,吃了会长蛀牙,会让牙齿都掉光的。顾泽很早就清晰地认识到所有糖类的本质。
问题在于所有人都有真知棒,而不在于味道的分别上面。
只是这个关键点,顾泽没有告诉她。
温峦清会错了意,她以为顾泽不喜欢这个口味,于是由衷地替他感到可惜:“柠檬味酸酸甜甜,是最好吃的呢。”
“我每次都只吃这个口味。”
“你要不……再试试?”
温峦清看着顾泽最后还是把柠檬味的真知棒放进了他的衣兜里,笑眯眯地说:“好啦,那我们一起来玩游戏吧!”
前面说了,好朋友不能被随意对待。当别人的好朋友,理所应当要负起相应的责任和义务。比如,陪她一起玩游戏。
先是躲猫猫,一群人手心手背黑白配选出当“猫”的小孩,蒙着眼睛数一百下过后,来找其他躲好的小朋友,最先被找到的那个自然而然顺延成下一轮的“猫”。
顾泽总是第一轮被选出来做“猫”的那个。
一百声,不过须臾。
他离开原地去找其他小朋友,草堆里冒出个脑袋,转角处衣袂飞逝而过,他视若不见,直到假山上面突然掉下一只水钻凉鞋。
像灰姑娘逃跑时给王子留下了一只水晶玻璃鞋,假山上面掉落下一只不知道是谁的水钻凉鞋,一头栽进了顾泽的怀抱。
上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后,响起细声细气的“喵呜~喵呜~”的叫声。
作为一个即将满六岁的孩子,顾泽有着基本的判断力,比如辨别这道声音究竟是猫叫还是有人在学猫叫。
顾泽踩在假山景致前的长椅上,把那只凉鞋放了上去,声音奶凶奶凶的:“上面危险,下次换个地方。”
走之前,想了想又添一句,声音压低一些,软软的童声,藏着些许无可奈何:“你藏好一点。”
好朋友是什么呢?
其他人可以因为游戏里的对立关系找出她,他不可以,这就是好朋友。
往后的游戏过程里,开局的顾泽总可以找到其他所有人,唯独找不到温峦清。为何如此,这成了所有人心中的一大未解之谜。
另外一大未解之谜是,在顾泽不当“猫”的那些场游戏里,他究竟藏在了哪里,能够不被任何人找到?
这两大未解之谜,成了两桩悬案。
到最后也没有人解开。
躲猫猫是一项既考验脑力又消耗体力的游戏,玩上两个小时所有人就都气喘吁吁,大家排成一排坐在滑梯旁边的长椅上,扇风休息。
坐着不能干闲着,嘴巴也能动一动。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最近的流行风向——前几天在大风车上开播,一经播出立即风靡全小朋友圈的动画片《西游记》。
那个穿皮裙手持如意金箍棒的猴哥是所有人讨论的主角。
绝对主角。
“我昨天跟着猴哥学会翻筋斗云了!”
“那有什么不得了的,我还有火眼金睛呢!”
“我……”
大家争先恐后说着自己和猴哥的相同点,要知道,这可是荣耀的象征。
比来比去,唾沫星子四飞也没能比出谁更接近猴哥,最后,住3幢5单元的小六发了狠,他猛地站起来,脸蛋红彤彤的,小拳头握紧,以此展示他的坚毅:“我,我和猴哥一样,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小六一言既出,在场的小朋友们显然都被震慑住了。
他们从爸爸妈妈那里听说过小朋友可能是从胳肢窝里出来的,也可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这还是头一次听说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说法。
一时之间,没有人再敢说话。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们这群人的老大赵昊站了出来。
说是老大,只是因为在这群小朋友里,赵昊占了年龄的优势,他有七岁,已经上小学了。
赵昊故作不屑,一副“还是我比较成熟”的神情,站起来蔑视他们这群小屁孩,因为年纪大,他长得也比其他小朋友更高,真是全方位的碾压。
赵昊很轻蔑地对小六说:“你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是你爸妈生的!我们,都是爸爸妈妈生出来的!不然为什么所有人都有爸爸妈妈?”
又沉默了。
这个问题对他们现在来说太难回答。
既然不能回答,那就找到其中的漏洞。
被赵昊的话弄得很没有面子,下不来台的小六率先回击,他指着坐在最旁边的顾泽说:“不对,你说得不对,他就没有爸爸妈妈!”
顾泽没有爸爸妈妈。
这是和他玩了一段时间后所有人的发现,他没有妈妈在他玩得满身是汗的时候给他送毛巾,在吃晚饭的时间点站在院里扯着嗓子喊他回家;也没有爸爸给他零花钱,或是拿鸡毛掸子喂他一顿竹笋炒肉。
那顾泽有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吗?
赵昊以一个七岁小孩的智商再度还击:“那是因为他是个异类,他爸爸死了,妈妈也不要他了。”
这话是赵昊听自己爸妈在饭桌上闲聊说起的,他记了下来。
顾泽是个异类,他也有过爸爸妈妈,现在没有了。
小六不会反驳了,气氛安静得诡异,在这片难以忍受的沉默过后,大家竟心有灵犀地揭过了关于猴哥的话题,他们继续新一轮的游戏。
跳山羊,丢沙包,老鹰捉小鸡。
大家照旧玩着游戏,可有些东西,已在悄然中发生了改变。
当山羊的小朋友在顾泽跳的时候会直起身来,拒绝被他跳过去,丢沙包和老鹰捉小鸡的时候,他们当顾泽是隐形透明的存在。
老大赵昊说顾泽是个异类。
是了,往这个方向想想,顾泽确实不正常。
最大的不正常就是他没有父母。
其他的异常之处也不是没有。
在这个男孩子浓眉大眼国字脸更受欢迎的年代里,顾泽的清秀也显得不合潮流,当然这群小朋友完全想象不到十年后顾泽会成为全小区最帅气的男孩子。
啊,还有,顾泽说话和他们完全不是一个腔调。
在边鼻音、前后鼻音、平翘舌音通通不分的他们面前,顾泽一口标准的燕京腔只能用当地方言里的“妖艳儿”来形容。
当然,他们现在难以想象在一年级以及以后漫长的普通话教学中,他们要为如何把自己的口音打磨成顾泽那样的腔调付出多少代价。
他们太小了,什么都不明白。
所以当下他们默契地孤立排挤顾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这种行为是在作恶。
小孩子的“恶”,纯粹、直接,可怕。
像一种传播迅速的病毒,无声无息悄然蔓延,没有人明说,但足以清楚地感受到。
顾泽知道,这次不再是他不想和别人玩,而是他们不要和他玩。
不玩,也没关系。
真的。
他从小就有种能力,不去在乎那些不在乎他的人。
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同样也是习惯。
他本来是为了陪好朋友,可现在,他好像不能陪她和他们一起玩了。
顾泽来到温峦清面前,说:“我回家了,再见。”
他们朦朦胧胧地认识到这句“再见”意味着某种沉重的道别。
明明话是对温峦清一个人说的,可所有人都看过来,一起见证顾泽走的时候。
顾泽走了。
身影越来越远,像流入江河的一帆孤舟,渐渐远去,不会回头。
他本来也没打算回头。
如果。
不是听到了背后,小女孩稚嫩的,不加掩饰充满指责的声音:“你们都是一群瓜娃子!”
她说:“吃了我的真知棒,大家就都是好朋友,你们这样算什么好朋友?”
她说:“顾泽做错什么了吗?他是不讲义气了吗?是背叛我们这个集体了吗?”
她说:“欺负自己什么都没错的朋友,好丢脸呀!我不要和你们一起丢脸!”
他回头,温峦清扔下一席话后,往他的方向飞快地跑了过来,牵起他的手,像个女英雄般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顾泽,我们走!”
***[来自黑洞的时间碎片]***
1999年8月12日 有乌云
不可以,不可以欺负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