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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玖捌· ...

  •   我对去病说,你等我。
      他等我,等我长安归来,做他的新娘,风风光光,白头偕老;他等我,等来的却是我的……不归。
      暮春时节,昭阳殿外,落红遍地,阿筠在庭中扫花,扫帚唰唰地响。
      我从梦中醒来,想起那句诗,“梦里花落知多少”。想起年幼时不过是跟从老师朗朗而读,背得滚瓜烂熟却从未走心;多年后恍然顿悟,诗句未成竟已心字成伤,吟哦未出却已潸然泪下。
      白衣苍狗,梦里花落,容华过尽,茫茫无知。
      耳畔马蹄声是梦里的回响,日复一日,我重复着同样一个梦。是梦,更是不灭的记忆:梦里的竹帘将人世隔了天涯两半,我在这一半,去病在那一半。我说,“你等我”,却再也没有回头,头破血流地往前冲,直至我再也看不到他,而他或许也只能见我如一颗微茫的黑点——一颗心头的痣,一粒心间的石。
      你哒哒的马蹄是个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阿筠扫了花,轻手轻脚地入了殿来,刚入中冓,就见我坐在铜镜前沉默发呆。
      她说:“娘娘醒了?”
      “什么时辰?”
      “卯时将尽,日头快要下山了。郭大人方才唤了人来传话,陛下今日许会晚些再过来,要娘娘勿候,先行用膳。”
      “本宫睡得乏了,不想用膳,去沏壶红枣百合茶来吧。”我揉了揉太阳穴,说道。
      “诺。”
      我等了一夜,醒醒睡睡,手里攥着一枚青玉盘龙腰佩,倚着秕谷软枕守到了天明。说是“晚些再过来”的刘彻却始终未曾出现。
      直至天边泛着鱼肚色时,我困极了,小憩了一会儿,却听到铜铃声声,顿时就惊醒了。我以为自己是幻听,侧耳仔细听着……
      良久,我赤脚下了床榻,一步一步走到窗前。推窗,无风,却有些许凉意,宛如尚未褪尽的夜色。
      夜里起过夜风,落英一地,红如荼、白胜雪。阿筠还来不及扫花,于是留了一地萧索。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我似笑非笑,默默伫立,宛如时间凝滞,我成为雕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庭中渐渐有了声动。
      阿筠端了铜盆进来,唤了我一声“娘娘”。
      娘娘?我哪里是什么“娘娘”?这昭阳殿的主人已是一缕芳魂,而那椒房殿的主人更不再是我……
      我偏头望着她,眼见起了一层薄雾,迷迷蒙蒙,我问:“昨日,陛下宿在何处?”
      “奴,奴婢不知,”她将铜盆放下,低头忙活,有些慌乱,须臾又说,“听郭大人讲,陛下这些日忙于边战之事,不得分身。奴婢私心猜想,陛下昨日许是宿在天禄阁了。”
      我拿起妆台上的檀木梳梳理发梢,好一会儿,又问:“郭大人昨日是何时来的?”
      “奴婢记不大清,约莫是卯时初刻。”
      “还有谁同来么?”
      “没……就郭大人一人前来传话。”
      “连个小宦侍都不曾偕来?”
      “自,自是有人同来的。”
      我将梳子放在了妆台上,抬头望着晨光熹微的窗外,只说:“本宫知了,你下去吧。”
      阿筠跟我不过一两日,摸不透我的习性,谨言慎行。而今受人之命,撒了谎,自是惴惴不安的。得了我的话,如临大赦,她连忙退出了中冓。我望着她闪去的背影,垂睑,心想:我何必咄咄逼她,又何苦这般咄咄逼己?
      当春光洒满整个昭阳殿庭院时,我才看到挽着食盒回来的子衿。起身靠近窗边,我招手让她走近,问她一大早去了哪里。
      “娘娘如何瞧得这般憔悴?”子衿将臂上挽着的食盒拿着我看,说,“娘娘忘了么,奴婢昨日奉了娘娘之命,日后天天早晨要为陛下准备晨茶和糕点的。”
      “哦,本宫忘了。”
      屏退子衿后,我又回到妆台前,大脑被放空,于是有更多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我想起还是昨天,大约也是这个时辰,本该在宣室受君臣朝拜或是在天禄阁批阅臣子之谏的当朝陛下,刘彻,忽如神祗一般突临厨室——
      我在阶上,他在阶下;他看着我,我望着他。
      “皇宫为何处,容得你如此来去自如?”
      我的腿脚战抖,不能自已,“噗通”跪在了他的面前。我磕头,匍匐着身子,卑微地唤了一声“陛下”。
      那一瞬间的心境,百味陈杂,延续至今……
      我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却怎么也看不清明。我揉眼,用力地揉眼,却越发看不清楚。感觉到手上的黏腻,那么难受,我就不停地搓手,搓得皮肤火辣辣的疼。
      “哦,我忘了,”我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想起昨日跪伏的一幕,想起昨日一夜的苦守,“我忘了,你是皇帝。”
      我常常会忘了,他是万人之上的皇帝;我却始终忘不了,我爱他。
      半个月前,我千里迢迢地赶回长安。只见长安城中张灯结彩,原来是欢庆帝王之长女下降之喜。
      我茫然地游走在繁华而喧嚣的街头,抬头,远远便见凤凰阙,还有伟岸的宫墙。恍惚间误入官道,挡了显贵之路,自然受了呵斥……呵斥声却在一瞬骤停,因为另一声喝止——我熟悉那声音。
      她撩开牛车的锦帘,打量着我,说:“姑娘好似故人。”
      我颔首福身,恭谨之至,说:“平阳长公主万福。”
      “见到你,竟觉得多年光阴不过一瞬。”半晌,她缓缓开口。
      平阳长公主问我,为什么要回长安城?
      我说,听说陛下身体有恙。
      平阳长公主说,你可知欺君罔上是死罪,当凌迟。
      我问,陛下现下可好?
      平阳长公主说,陛下现下不好。她问我,是否愿意救陛下的命。
      “我哪里救得了陛下的命?”
      话虽是那样说,我却还是答应了平阳长公主,由她举荐,以药医女的身份入宫,入厨室,为刘彻准备药膳。
      其实我根本不懂什么药理,因为心思不在人际交往之上,看起来便是冷漠矜傲的样子,因此刚入厨室那会儿常受有些资历的药医女欺负:譬如给我吃馊饭,譬如让我喝凉茶,譬如串通下等的阉人对我动手动脚……一切原因,莫不过我冷傲的“狐媚样儿”,莫不过我私下做的小动作——我总是私自做一碟水果拼盘同药膳一并呈给刘彻身边的小宦侍,甚至捡了珠玉、银两之属贿赂他,千叮呤万嘱咐要伺候刘彻吃下。
      那小宦侍只当我是想借机得到刘彻的青睐,又有银子得,好不欢喜地帮我。却又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嘴上不把关,见了熟人便说上几口。不久,厨室的宫人们都知道我是个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麻雀”了。因此,我越发招不到旁人的待见。
      他们只说我是痴心妄想,可不是每一个下作的宫女都能像充依灵夫人那般麻雀变凤凰。
      我是痴心,却早断了念想。
      只是没想到,我到底是“麻雀”变成了凤凰。
      其实,自我回到长安城之前,因有新晋的充依娘娘在侧伺候,刘彻的身体已然转好,却是时好时坏。后来我入宫,听闻他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身体渐好,心情便也渐好。
      有一日,他吃着我的水果拼盘,随口便问起了由来。
      “朕记得,当年李傛华也常爱拾掇这些瓜果。”他说,“不知谁亦如此有心?”
      没曾想,新人在侧,他还能够记得我这个“故人”。
      我也没想到,这皇宫掖庭,是当今陛下的后宫,也是郭舍仁郭大人的掖庭。我的存在,我那边有心的小动作,又怎能逃了他的眼?其实,我入宫未几时,他就知道了我的存在,甚至还曾在暗处偷偷窥视着我,只是他不确定——
      我是谁?
      那日顺着刘彻的问起,郭舍仁便别有深意地说:“陛下欲知这‘有心之人’乃何人,移步厨室瞧上一瞧,不久大清大白了?”
      于是就有了“九五至尊近庖厨”的那么一出。
      可是,那一天,刘彻并没有见到我,因为我被关了起来,与干柴和茅草为伍。
      听说,郭舍仁问厨室的众人,水果之事为何人所为。起初众人不敢答话,郭舍仁再问,便有一位名唤“拾宜”的药医女承了下来。那拾宜入宫时间颇久,我们众人还得唤她一声“姑姑”,原先在药医署便很有势力,刘彻病后就调到了厨室统管药膳之事。她既然如此开口,旁人也不敢揭穿她的。
      彼时,刘彻召了拾宜上前,瞥了一眼,只说了一声“赏”,结果拾宜挨了板子乃至十天下不得床。
      那之后,厨室的宫人们越发不待见我了,其中最恨我的除了拾宜,还有一个叫“荰姬”的宫女。至于荰姬为何憎恶我,原因说来好笑,竟是因为旁人说我美艳更甚于她,抢了她厨室“第一美人”的称号。
      后来正是这荰姬在拾宜面前告我的状,却教拾宜不咸不淡地挡了回来,她一时气不过,就将水果之事捅到了郭舍仁面前,本想来个一石二鸟,却没想到这一石头将我这“丑小鸭”砸成了白天鹅——
      那日又一出“九五之尊近庖厨”同来上演得猝不及防。其实,三天前我就托人带信已经求了平阳长公主,如不是这个意外,我而今栖身的应该是平阳长公主府而非昭阳殿。
      而为何我要求平阳长公主将我带出未央宫?因为刘彻病已大好,我每日都受着抉择之苦:留,是痛;去,亦是痛。前者长痛,漫漫无际;而后者是短痛,不过是身出未央宫阙朝门的一瞬间。前者是钝痛,如锈刃来回磋磨;而后者是疾痛,快刀而下,未见猩红则已伤心……
      我开始做一连串的梦,诡异又仿佛带着某种预兆的梦。起初梦见很多人问我是谁,我看不见他们的脸,我给予他们各式的回答,可是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似乎每一个回答都不能让他们满意……我发现名字是一个代号,而我的代号太多,于是我失去了自我。后来,我梦见那些问我是谁的人说我是骗子,从指责到叫骂,他们要我蜕下我的皮,说它不属于我……我还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的笑声,曾经温婉柔顺的她在我的梦中却笑得如此阴森狰狞……我惊恐万分,在黑暗的梦中奔逃,终于从梦魇中解脱。
      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在椒房殿外的墙角睡着了,而我睁开惺忪的双眼时,展现在眼前的是一身华丽的襦裙。我惊诧地站起来,当看到当利公主——我前世的养女,刘妍——一脸阴霾地盯着我时,我不由自主地转身逃跑,就像在梦里一样,没有方向,只是跑,跑,跑……可无论我如何地奔跑,脑海中妍儿那阴戾憎恶的表情却始终挥之不去。
      我终是无力再继续奔跑下去,跌倒时竟是在昭阳殿的门边,望着那紧闭的朱门,我只有一个念头:
      物是人非,我要离开这儿。

  • 作者有话要说:  寝室断电一个月,终于来电了...
    乐极生非,我的钥匙和学生卡就在当天,在寝室诡异消失了,至今未找到...
    直到今天我的备份钥匙才送来,书桌的抽屉终于打开了,第一时间奉上新章。亲们,久等了~
    考试周刚过去,考试月来了...这周有一个证要考,考完再码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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