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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玖柒· ...

  •   广利倒在我身边,似乎是醉茫了,只听他呢喃着:“如果明日醒来你还在,我就要了你……”
      他第二日醒来时,我却不在了。
      我的出逃,一路畅通无阻。已经位及将军,他却如此大意——幕府之外,连卫兵都没有,而偌大的营地,却有没巡逻之人。
      我心想:如此治军,难怪会兵败。不知广利原来那些用功都用到了哪里。
      ……直至我一路潜伏到营口,执刀戟的士卒却对我视而不见,甚至故意背过身去,故意离开。我终于明白,不是我会逃,而是他让我逃。
      既然捉了我来,又为何放我?我无心再去分辨,回首处,广利的将军幕府与我隔了千重万重。
      我刚出军营,又于歹人,挣扎之际却听是去病的声音,他说:“未月,是我。”
      隐隐却想起另一段情景,意乱情迷之间,也有那样一声“是我”。
      此后,我们落脚月阁,荏苒间五载光阴……
      冰镜大姐一家因避仇家而迁去了武垣县一带,冰镜本是同去的,却听闻我回来后立即收拾而来细软回来。
      我对她的诧异已经见怪不怪——是啊,七八年了,我却容颜未老。时间带走了所有人的岁月,似乎唯独将我留在了曾经的某一刻。
      到了天汉二年,听闻广利带军击匈奴于天山,得胜而还,颇有当年卫青、去病的风范。未过几月,却又听闻陵儿接替广利,再度伐匈奴,却未得胜,反倒是投降了匈奴。据说刘彻得此消息,气得踢翻了御案,甚至连罪于李敢之子李禹。
      我记得上一世为李氏一族讨过一张帕子,为的就是这一日李陵之罪。另取了一方手帕,凭着记忆描画,终究又将它投入了火盆之中。
      我怜陵儿是少卿与沅衣的孩子,自小命苦,失怙失恃。可我有再描那帕子又能如何,难道还要呈到刘彻面前去么?
      多年不再吹那凝霜笛,用那雪魄牌。原不想一再讨要公子陈的人情,我却到底还是只能求他。
      “今日唤公子前来,未月唯有二事相求,皆关乎故人之子,李陵。一则,愿借公子之力,护他于匈奴王庭,保其苟生;二则,他日如归,必阻之。”
      公子陈摆手,说我是高看了他,却又说既然是我相求,必竭力。
      又过了两年,原以陵儿降匈奴之事就要这样过去了,不想公孙敖接应陵儿无功而返,向刘彻告状:“闻匈奴俘虏所言,罪人李陵为匈奴单于训练兵卒,以对汉军,故不从吾等而归。”
      刘彻盛怒之下,诛杀李氏一族,乃至李氏祖籍陇西一带的士人都以其不能守节死义甚至累及家室为莫大的耻辱。
      接连听到广利战匈奴不利、陵儿降匈奴不归的消息,刘彻气急攻心,病倒了。正所谓“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当今陛下气病的消息没两日就传遍了大汉民间各地。纵是我身在边疆酒泉郡,也有耳闻。坊间传闻,刘彻气得吐血不止。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夜做梦是一滩一滩的猩红的血泊。醒来时濡湿的鬓发沾满额头,我大口大口呼气,梦中的声音还那样清晰——
      他说:“朕想见见你。”
      梦中,他没叫我“傛华”,却是一声“月儿”,一如上一世记忆中的缠绵。
      再见曼倩,他已过耳顺之年,青丝变白发。
      曼倩见我的第一句是:“故土难离。”
      就连曼倩也惊诧于我不老的容颜,他甚至怀疑我会长生不死。长生不老,长生不死——多么可怕,要见证多少生离与死别?那样的生活,日复一日,我无法想象……或许就像漂浮在海面等待救援或是着陆的落难者,漫无目的,绝望犹如海水,一波又一波,直至被彻底吞噬,沉入水底。
      曼倩为我带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刘彻大病,病入膏肓。
      “听闻,太卜署上下皆闭门不出,终日行占卜之事,求破解之法。”曼倩说,“月儿,你可知,我的意思?”
      “他,长命百岁。”
      曼倩摇头,说:“原是如此,天定如此。”
      稍顿,曼倩继续说道:“然,天定李妍为夫人却由你替之,天定霍侯英年早夭却犹存至今,天定烈侯卫大将军晚薨却平白断了十年阳寿……月儿,而今天命已改,莫测难料,权听人事。”
      曼倩说,如果一切仍沿着曾经既定的轨道进行,太卜署上上下下又怎会如热锅上的蚂蚁,人人自危?
      “你的意思是……”我不忍说下去,不想说下去,“难道,全是因为我?”
      曼倩不答,且说:“其二,贰将军引荐了一位江湖术人给丁大人,丁大人继而举荐与郭大人,可望一朝荣身君王前。听闻名曰‘栾大’,在民间颇有点名气,素以炼丹闻名,还曾声称去过蓬莱之境。”
      我冷哼了一声。
      曼倩继续说:“说来,这事儿倒与你还有几分干系——术人栾大自称在蓬莱之境与仙人神交,受了指点,能使枯骨生肉、死人复活,容颜不老、生人长生。前几日,陛下还未昏睡,听闻栾大会如此法术,竟亲自御驾幸于栾大屋棚。”
      听那“枯骨生肉、死人复活,容颜不老、生人长生”,我心中已隐隐有些猜测,嘴上却毫不在意地吐出一句:“与我何干?”
      “若你还认当利公主为养女,那此时便与你有关——当利公主自请下嫁栾大。我听闻,她唯一的条件是求一人重生。然而,那人为千金之躯,且逝去已久。机敏如栾大,便求了陛下容他些时日休整,待一切就绪就亲自动身再往蓬莱请仙人相助,言之‘必马到成功’。想必,你亦知当利公主心心念念的‘那人’是谁。”曼倩说,“当年当利公主尚年幼,虽不记事,却对你始终念念不忘,乃至从不认皇后娘娘为母。”
      “养女?”我吃惊不已,蹙眉沉吟,因为记忆的断层而隐隐头疼,“我不知道……不知道……”
      我的记忆中,分明没有关于刘妍的记忆,更别说……她是卫子夫的女儿,她怎么会是我的养女呢?
      我脚下虚软,连忙扶住门柱,这才站稳。闭眼间,关于上一世的记忆的面纱又一次被揭开:原来我收过一个养女,她会奶声奶气地叫我“妈妈”;原来长门之幽是我自己求来的,废后之恨是我自讨的;“是的,朕疯了。你要疯,朕就陪着你一起疯!”,原来是我们逼疯了我们……原来,原来我比我知道的要更爱他。
      “他……”我终是不知如何开口,犹豫再三,改口问曼倩,“她,妍儿她全然信那骗子栾大,甘心下降?”
      “若是那栾大真有这般本事,使枯骨生肉、死人复活,我也愿意。”
      曼倩说得云淡风轻,颇有调侃之口气,嘴角还若有若无一丝笑意,可我却分明见到他眼中有深深的悲色,被隐忍到了极致,化作两点浓墨,幽幽无底。
      东方朔,他还是曾经那个风骨清逸、犹如谪仙的东方朔吗?
      儿时看《汉武大帝》,总觉得东方朔料事如神,更甚诸葛。殊不知,一颗心落入红尘,到底成了凡夫俗子。
      “我与妍儿缘浅,她大可不必为我如此。且不说我先下安好,纵是我身在黄泉而那栾大真是本事通天,她也无需为我作这般牺牲。曼倩,还请你劝劝她。”
      曼倩只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曼倩临走之时,终是问了我一句:“可是终生不肯再见?”
      纵是我不顾养女之缘,不怜妍儿;纵是我不念母子之情,不奠嬗儿,不见髆儿……难道,我真的一辈子不回长安,终生不与刘彻相见?
      我不知道。
      只是,一念起,万念生,念念不灭。就像心里投下了种,生了根,直逼地心,疯狂蔓延;又发了芽,势如破竹,茂盛不可抵挡,宛如要冲上云霄。那样一个念头,要撑破整颗心脏。
      一夜无眠,我骗不了自己。
      第二天过得恍恍惚惚,我的眼神甚至不敢落于去病身上。但凡有他之处,我都要退避三舍。却就是在这样糟糕的一天,去病向我求亲。
      ——这是第几次了?我记不得。
      这些年,他亦正亦谐地求了许多次亲,我却始终明白相拒,连婉言都吝啬一句。他不再坚持,这两年似乎是真的放下了。却没想到,他这一日又将此事提起。
      我刚叹息一般唤了一声“去病”,他却打断了,说:“东方先生到来之前,我便得到消息,陛下有恙。”
      他说,求我嫁给他,给他一个心安,婚成礼定三日后他就陪我动身去长安城。
      去病说:“我陪你,给我一个名分。”
      “名分”,古往今来这个词素来只与女子相关。去病他堂堂七尺男儿、鼎鼎大名的冠军侯骠骑将军,却向我讨要一个名分!
      我环住去病的腰,拥抱他,我是真的心疼他。
      良久,我终于开口:“好。”
      “未月?”
      “我说,‘好’。”我的声音在颤抖,“去病,我会风风光光地嫁给你,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
      去病抱紧我的后背,仿佛我与他天生一体,不会分离。
      然而,翌日天未明,却已是分离时。我走得轻简,只带了些亟需和必要的细软。
      另外留了一书,笺上曰:
      “抱歉,去病。我骗了你,亦负了你。
      “匆匆一别,各自安好,勿念。”
      租借的牛车还未行三里路,就听有蹬蹬马蹄。牛车被劫停。
      竹帘之外,是去病的声音,他说:“我陪你。”
      我垂首,恨自己的残忍。也恨自己同于栾大之流,是个骗子。
      始终没有撩开竹帘与他面前,我说:“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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