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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玖陆· ...

  •   人生,是一场又一场的长途跋涉。
      这一场跋山涉水,始于我与去病的分离,终于我与去病的重逢。
      元鼎六年,我下灞桥,离长安。
      长安城角下,去病胡茬满面,衣衫不整,形容憔悴。他等我,自宫中传言“李夫人薨”的那日他就在这里等我,日日夜夜。
      他终于等来了我,他说:“随我一起走。”
      我却摇头。
      人的心太小了,我用两颗心装一个人都装不下,如今又怎么再挤得进另一个人?
      曼倩说,人世是因为太多误会才会有太多错过。曼倩常说,人有天命。纵是我与去病再无误会,结局也只剩错过,这大抵就是曼倩口中的“天命”。不是去病爱我不够,亦不是我不曾爱他,只是……我曾经爱他。
      我离开长安城的那年,曼倩问我:“余生何处?”
      人生是旅途,那我唯有走下去。当年我同去病一道去往大宛国,沿着丝绸之路,那段旅途令我此生难忘。所以我想再走一遍,踏过曾今的每一个脚印,走得更远更远……
      这七年来,我去过很多地方,还有一处是“女儿国”。在那因赤面天花症而瘟疫肆掠的国家,男性因染病致死而越来越少,整个国家几乎成了女人的国家,女人为帝王,女人为宰相,女人为将军,女人为士卒……而年轻的男人,却被禁于烟柳之地,供女人姘合,犹如种马,以延续国家的香火,使其子民不断、国运不竭。
      在阴盛阳衰的“女儿国”,我逗留了很久,约莫两三年的光景。这里是女人栖身的好地方,没有女人被视为弱者,谁都可以自食其力,爱情也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 “女儿国”,我救过一个男人——与其说是男人,倒不如说是男孩——十四五岁的年纪,被母亲卖入了章台红苑,夜夜服侍十多个女人,有年轻的小姐,亦有半老的徐娘。那时我正开了一家衣馆,“女儿国”中自然是女人的钱最好赚。一日去某位女将军的府中送了一批成衣,回来时便从路边捡到了那因摔伤和饥饿而奄奄一息的男孩。
      男孩的名字叫“达多”。达多问我:“你是蜀人?为何要来这里?”
      我答不上来,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累了,觉得不错,就停了下来。或许,过了些时日,我又厌倦了,便开始新的旅途。也或许,我就会在这里一直呆下去,呆到我垂垂暮年,哪儿去不了了,便只能继续留下。
      后来,女将军看上了达多,向我要他,许我百金。
      我问达多:“如果我把你卖了,你恨我吗?”
      “不恨,你救过我的命。”
      我挺难过的,人生总有那么一段天真的岁月,被人卖还帮人数钱的无知无邪。我摸着达多毛茸茸的脑袋,说他是“傻孩子”,看他咧嘴傻笑就想起了嬗儿和髆儿。我盼我的孩子不世故,却又担心我的孩子也这般的痴傻……不知道,我的孩子们还安好吗?
      我还是将达多送给了女将军,却没有收下那百金。
      我举杯敬女将军上乘的葡萄酒,只说:“请善待他,达多还是个孩子。”
      我离开“女儿国”的时候留下了一些钱给达多,不多,但足以他一两个月粗茶淡饭的不至饿死。我告诉他,如果有一日他也想走了,就走吧。
      达多拥抱我,收下了钱,却摇头,说:“我不走,将军像母亲。”
      他说,女将军像曾今的母亲,而我像他那远嫁的姐姐。姐姐出嫁那日,说要他等她回来,可是直至父亲病逝,母亲卖掉他……他也没有再等回姐姐。
      达多说:“我等你,姐姐。”
      可他到底也不会再等回我了,因为我不想走回头的路。

      走到“耄耋国”时,我已经忘记了时间,在这个以长生闻名的国家,似乎真的一瞬即永恒。
      初来那日,我险些遇险,只因耄耋国人憎恶蜀汉之人,我也受了牵连。好在一场误会及时解开,我得知,多年来总有乔装打扮的人叨扰耄耋国的长命老人,询问千年不老和起死回生之术。两日前,有一位德隆望尊,被蜀人蛮汉气得大动肝火,一口气岔了,当夜就作古西去。多年来频受侵扰,耄耋国人已经心存怨言,这一件事犹如导火线,引燃了国人们的怒火。
      “千年不老……起死回生……”
      有一段记忆如潮,涌入我的脑海——我与他,曾有过千年之约。
      多年前,曼倩对我说过一句话:“他甘愿守你千年。”
      初到“耄耋国”时闹的那一场误会,及时替我解围的人正是公子陈。十多年未见,我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但他依旧认识我,又惊又疑。
      我说:“好久不见。”
      公子陈却说:“见你如昨。”
      见我如昨,却昨日已逝。
      仿佛昨日髆儿才刚刚出生,仿佛昨日我才刚刚离宫,仿佛昨日我才与去病分别,仿佛昨日……嬗儿还活得好好的。
      公子陈问我,是否真的不打算回头了。
      我回首,却见去病默默远立。两两相望,一瞬即永恒。
      他错过行人,来到我的面前,拥抱我,似乎要揉我入怀。
      我说:“我们说好不再见的。”
      他却说:“嬗儿没了。”
      我一时失语,无比震惊,乃至连分辨真假都忘了。我不想相信的,可我潜意识里却更相信,去病不会骗我。
      公子陈停足在我二人身边,说:“你出走阳关后的第二日,告示就贴了出来,小公子哀侯卒于泰山。”
      “子孟告知我时已过一年,我赶至月阁,听闻东方先生也在四处寻你。多亏公子陈,也曾多次打听到你的消息,只是终究晚至一步……”去病收紧小臂,将我抱得更紧,好像不这样我就会立即消失似的,“我终于寻到了你。”
      去病要我哭,如果难受,就大哭一场。然而,我却哭不出来,我耳边全是嬗儿哭闹的声音,时远时近,他好像在唤我,他问我在哪里,就如当年病重时的他一样无助。
      我说:“去病,我都没有见他最后一眼。”
      嬗儿卒于元封元年,刘彻意欲让他承袭去病的冠军侯位,便带上他上泰山封禅。此去之后,嬗儿就再也没有回来。讣闻昭告天下时,也只说是“病夭暴卒”,没有更多的言语。冠军侯位后继无人,嬗儿享受了谥号为“哀”的身后殊荣。侯位如何,谥号如何,尊宠如何,殊荣又当如何……我的嬗儿却永远回不来了。
      听闻,嬗儿葬在了茂陵之东。
      去病愿意陪我回去,七年之后,再见嬗儿一面。
      “再见一面?再见,嬗儿在哪里?”
      离开“女儿国”时,我就想过,不走回头路。即便我回头,物是人非,也不复昔日来路。纵是原来返回,有些人也不在了,不过徒增伤心。
      拜别公子陈,我继续西行,去病一路尾随,我只作不知。他执意要在我身上耗费自己的生命,可我给不了回应,他越是如此深情,我越是思念另一个人。
      我回头,看到的是去病,看到的更是我自己的影子——跪拜的姿态,乞求的手势,将全部换爱情。
      出了“耄耋国”没多日,我误入沙漠,迷失了方向,只得同去病相依相恃。我们走了七天才走出漠土,几乎虚脱,见到第一棵有星星点点绿意的树时,我撑不下去了,随即晕死过去。我是被去病背到客栈的,他还没跨入客栈的门槛,体力崩溃,直接扑到在地,背上驮着的我也一同摔下。旁人见了,都啧啧道是“可怜”。
      原来,我们走回了大宛国。
      真真的讽刺,我不走回头路,却兜兜转转还是走了回来。
      此时的大宛国刚刚同大汉战过,堪堪险胜,举国上下都没有生气。此次带兵来战的是广利,大汉的贰将军。广利征伐,素以酷戾闻名,这回却是强攻失利,甚至连夜退兵,行至玉门关附近却又停留不前了。
      没几日,我便遇见了故人。
      广利问:“是不是……你?”
      我未开口,他却又兀自摇头,连连说道“不可能”。又问我是谁,是否愿意从他。
      我无意识得捂住半边脸,垂首,只道:“小女谢足下抬爱,妾自卑微,消受不起。”
      “世间怎会有如此相像之人,连声音……未月……”
      我被拉扯入怀,遂挣扎,未能挣脱。尔后,我被广利粗暴地打晕,醒来时在款款前行的马上,被广利禁锢在一弯臂弯之中。
      “醒了?”他说,“本将军要你。只要你从了我,金山银山我都给你。”
      我不答,只是频频侧首。此时此刻,只盼一路跟着我的人还在。
      然而,直到两日后,我被广利一行带到了玉门关外,仍旧没能等来去病。
      我有些难过,有些失望,甚至有一瞬的怨愤。
      可我有什么资格?我把去病的爱当做了什么,又把他当做了什么?
      他离开我,不正是我所愿的么?
      广利带着他的小队回到营地的当夜,我被五花大绑地扔到了将军幕府中的虎榻上。没想到二进军营,竟是这样一副情景。原来,离了去病,没了冰镜、玉镜,我是如此无能,羸弱无力。
      而今想想,倒是那段在“女儿国”自食其力的日子,最是无忧。
      没一会儿,广利就入了帐来。我正盘算着是否要与他表明身份,却被他一把抱住。他一时笑,一时哭,满身酒气。
      很是闹了一会儿,他才消停,眯着眼看我,说:“未月,他们怎么绑你?”
      我惊疑不定,不知他是真知道我,还是醉了胡说。也不开口,我就瞧着他为我松绑,只见他头上发髻里夹杂了几根银丝。
      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唯独忘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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