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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玖伍· ...


  •   嫣儿说,君心无常,经不起消磨。
      她还说,有时候她半夜醒来,枕边无人,她真像行大逆不道之事,可是她不能……她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卫登,她身后还有偌大的卫家,还有娘家与她的兄妹们。
      “未月,姐姐求你,求你同我此心,”她说,“也为二位哥哥、我、登儿和髆儿想想。”
      她挑起一缕我头上杂糅的青丝、白发,轻抚把玩,说:“见一面陛下也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要你本有此心。你何苦要违忤至此?”
      “我要走了,”几分纠结,终究不敢道出实情,我告诉她的是,“我……命不久矣。”
      ——嫣儿,原谅我,已经不能与你坦诚相对。
      这一次,换嫣儿大惊,我的长发自她手中滑落。
      我偏首,不去面对她,只说:“嫣姐姐,你……有所不知,未月不见陛下,不是无事找事,是因为……因为……我本出身微贱,陛下之所以眷恋我、宠爱,只因我平素容貌罢了。无论我像谁,陛下爱那一副好颜色。然而,大凡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今下我沉疴已久,病且将‘死’,陛下若见我此时颜色与以前大不相同,不再肖似某人,必然心生嫌恶,惟恐弃之不及……他,又怎么会在我‘去’后照顾我的孩儿与娘家?”
      忤逆他虽使他不顺,可他到底只是置气于我一人。待我离去,纵然延年、广利荣华富贵不复以往,纵然嬗儿、髆儿不得优待,却也不会受到责罚,甚至危及性命。
      但,就如嫣儿所说,身为帝王的刘彻能有多少耐心?所以,我不能再犹豫不定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嫣儿,她痛哭不已。
      卫子夫问我,信不信,未央永巷是最好的归宿。
      我不信。常言道,“人终有一死”,所以死才是人生最后的归宿。
      因而,两日后,史书再添一笔:
      元鼎六年八月十五,李夫人薨,至死不愿面帝。

      我的梓宫就停在昭阳殿,戒备森严,曼倩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我带了出去。
      那日,他揭开两层棺椁,服用了假死的药丸的我静静躺在里面,犹如沉睡,又好像真的失去了性命。
      曼倩立即为我服用了药,我渐渐转醒。
      醒来,我开口的第一句是:“曼倩,我做了一场梦,梦见我服下一种丹药而逃过一场大婚,几番辗转,最终却还是在‘新娘’回门之日归附正位。梦里,我叫……阿娇。”
      我盯着曼倩的眼睛,却看不出究竟。
      “告诉我,曼倩,那只是一场梦,还是……那也是我前世的记忆?”
      “月儿,我可以现在就去向陛下请罪。”
      我扶着棺材边沿,摇头,失神而语:“前世,今生,已经如此,任其如此吧。”
      我想:独孤月也好,陈阿娇也罢,做梦也好,记忆也罢……今日之后,我与刘彻再也无关了。
      可心如蚁噬,我一忍再忍,却还是忍不住,去了灞桥长门。
      曾经高门阔户,而今已成荒园,凄凄冷宫连守卫都没有了。甚至无处可见人迹,大约只是空囚了一缕芳魂吧。
      一想到“阿娇”二子,我就难受莫名,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心中似乎有万般情绪,犹如井喷,又缠绵不止,因为无从理清。于是,想起了那句——
      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赋曰:“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我推门而入,斑驳的朱户并未落锁,开门至今愈发疮痍的景致,衰草连天。仿佛受着某种吸引力牵引,我竟然拒绝曼倩,要自己独自入内。
      身后,我听到曼倩唤我,他说:“月儿,世间多误会,是以多错过。”
      我踱步而入,听罢曼倩所言,我知道自己正在走向一扇无形之门,门后也许就是一段我错过的记忆。
      我穿过衰草,踏碎落叶,走上台阶,驻足,抬头是一轮满月,仔细看却又见缺口。
      赋曰:“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
      我想像着,废后陈阿娇是否就在这一阶玉台之上遥望孤月,是否就是在此情此景之下思念故人?
      那个满心只有爱情的可怜女人,是不是从夕阳等到晚月,一动不动;是不是从晴日等到雷雨,不肯离去?天长地久,等待着长门重逢,等成一尊望夫石。
      我推门又入殿中,身后落下一地清清冷冷的月光,凄凉如霜。
      殿中弥散着尘埃腐朽的气味,那样熟悉,像椒房殿里外的味道,同属于一个女人。
      我一步一步迈向内室,就好像循声而去,那声音无形,不入耳,入心,它说:“你来了?来啊!”
      “是谁?”
      我驻足,久久,回首,却见门边有人。半显半隐于月光中。
      “你是谁?”
      我向那人走去,却见她是——
      攸椹姑姑?
      攸椹姑姑见我,未诧,转瞬即逝,顿时了然的样子。她总是那般不动声色的模样。
      她说:“原来,正是娘娘。”
      攸椹姑姑又说:“先生多年算出,今日‘必有故人至此’,奴婢已恭候多时。”
      攸椹姑姑吹着了火折子,要我随她而行,引我入内室。
      我没想到,一入内室,竟会有一种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抬眼只见凤榻上似乎躺着一个人,我轻步走近,却看到不过是一具栩栩如生的木雕。一人长的木雕是面容祥和的女子,浅笑盈盈,连眉眼都似乎有着灵动的生气,它身上的红衣已褪为枣色,却仍不减华丽。
      我震惊的,不是如此逼真如人的木雕,而是木雕雕刻之人的……容颜。
      “拼、凑,却永远不是一个完整的你!”
      “他一遍一遍唤的确是你的名字。”
      “他的眼睛却看的不是我,只是那映在墙上的死物。”
      ……
      那声音,那些控诉……是谁?
      我跌落在地,望着木雕,尖叫:“你是谁,我又是谁!”
      原来,原来这才是完整的记忆——
      我不是独孤月,我其实是陈阿娇。
      上一世,化名“独孤月”吞服丹药,逃避帝后大婚,最终完结的不是陈阿娇的不幸,而是独孤月的人生,开启的才是作为皇后陈阿娇的我的不幸的人生。几番辗转,几番兜绕,我终究是嫁给了刘彻,成为他的皇后。我爱他,爱得噬骨入心。他却不爱我,为了江山,他娶我;为了卫子夫,他冷落我。
      果然是本性难移,无论多少世轮转,面对爱情我从来都是如此义无反顾,如此骄傲自矜——为了爱情,我可以放弃所有;为了爱情,我可以放弃爱情。
      终了终了,我自请废后,自请罢黜长门。一如这一世,我不要封号,不惜品阶,以“死”为终。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我又哭又笑,癫狂之至,“司马相如,司马相如!”
      原来我是嫁给了刘彻的,原来我果真嫁给他是不幸福的。这是轮回,还是梦?
      “娘娘……”
      我眼神迷离地望着攸椹姑姑,齿冷:“这里哪里有什么‘娘娘’?皇后娘娘?傛华娘娘?都不过是被废黜之人,已死之人!”
      说罢,我从袖中掏出匕首,扬起,落下,直插木雕心头……木雕原是死物,却诡异的,眼角溢出泪来,滑落出一道湿润冰凉的痕。
      攸椹姑姑大惊,扑过来时已为时已晚,她抓住我的手腕,瞪眼眦目,怒目之中却满是哀色。
      我撇嘴蹙眉,问她:“姑姑信否,我是她?”
      攸椹姑姑不理我,只是直勾勾地怒目相对,加深了在我手腕上的力道。
      “人死不能复生。”
      “你若不信,缘何又来此处静候‘故人’?”
      我挣脱了她的手,伏榻啜泣:“若我不是她,为何我会哭?若我不是她,为何我会心痛?”
      可我若是她,它又是谁呢?
      我猜湫水过身后,攸椹应该是她的接班人,她手中有湫水曾经掌管的一切。
      我说:“无论我是否确为‘故人’,都请姑姑不负湫水曾经遗志。”
      攸椹跪地,朝我磕头三下,虔诚之至。
      我收起匕首,手指滑过木雕的脸庞,最后再看它一眼,对前尘就再无留恋。
      我想将嬗儿和髆儿托付给攸椹,如是她,我放心。
      “我唯余两愿:一则望姑姑照拂我的两个年幼的孩儿,小公子嬗与五皇子髆;二则,只求尘归尘、土归土,往事如烟。还求姑姑成全。”

      翌日,长安城里传说着两件大事:
      一是,昭阳殿中李夫人的遗体不翼而飞。有一位得宠的太医卜占得那位娘娘是羽化而去,得道入仙籍,因而噬化了人世的肉身。众人皆知,那李夫人娘娘至死未令当今陛下再见一面,因此陛下心心念念,思恋不已,而今更是吐血病倒,罢了常朝。
      二是,先废后陈氏生前幽居的长门宫走水,大火漫天,堪堪烧去了大半园子。曾经的冷宫荒园,如今更像坟野之地。民间传说,那是陈后怨气不平,恨多情帝王最薄情。
      然而,帝王多情为夫人也好,帝王薄情于原配也罢,一切的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灞桥之上,我折了一枝光秃秃的柳条,一段一段折断,一根一根掷入水中。
      我一步一步走下灞桥,如同完成一场盛大而孤独的仪式——
      既弃灞桥柳,前路莫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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