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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 ...

  •   我为李妍上好药,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安静地看着被笼在薄薄的阳光下的她。那个在无声中哭得撕心裂肺的李妍在月离日出之后又不见了,现在的她只会时不时地侧首对我微笑。
      我凝视着她那裸露在外的小腿,长长的一道伤疤仿佛正对我笑得狰狞,提醒着我曾经的愚蠢,还有我心底那份不可触摸的痛。
      我以为自己会很难去爱,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爱上了,后觉时又是那么那么晚了。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该有多好!李妍不会因心神恍惚而被马车撞伤,我也就不会气急攻心地将一切都归咎为去病的错,当然就不会说出那些愚蠢至极的话——
      “霍去病,是因为你们卫府权高位重,而我们是贫贱的歌舞女,我们不能高攀、高攀不起吗?是啊,论权,我们没有皇帝的姨父、没有皇后的姨母;论位,我们没有大将军的舅舅、没有长公主的舅母……我们怎么比得起?门当何以户对?”
      那么,现在就不会这样糟糕了,是吧?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啊,一切都发生了,我已无力挽回。
      乔菽在窗外,声音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未月,有客官要见你。”
      自从现“初颜”以后,我名声大噪,凭的是“月女”的名号。我成了乔坊的新招牌,同于古代妓院的花魁,与现代的“玉女掌门”同级。而招牌是用来供,不是用来卖的——这是商家的真理。是以无论任何人,出金亚于五百者一律退回,因而至今也未有人来请见我。月女,终究是可望而不可即。
      我看了李妍一眼,方才狐疑问道:“有谁这么痴笨,竟不惜五百金就为见我一面?”我不满有人来骚扰我的清静,啧啧絮叨道,“我又不是美色惊世的天女。”
      李妍和乔菽都捂着嘴娇笑,然而还是很小心。须叟平息后,乔菽才说:“他一金未出。”
      “啊?”李妍惊讶地叫出声来。我的震惊绝不亚于她,但神色依旧,抿嘴回应了一声。李妍突然抓住我的手,似乎在她的心底生出了莫名的恐惧,她瞪大了眼睛说:“小心。”
      我的心被那两个字重重地撞了一下,有一种伤在蔓延。如今的李妍比我还要安静,更像淡薄的空气,也许有一天她消失了都不足为奇。她,而今脆弱得如同初生婴孩一般。
      “放心,我是去见客官,又不是去见无常使、阎罗王。”
      我说了一个很冷很冷的笑话,而且很失败。李妍在听罢后的一瞬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泛着青灰。我摇摇头,示意她放心,然后尾随乔菽而去。
      乔菽小声地说:“妍儿好像变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却是多余的——我走在乔菽的身后,她看不见。我环视周遭的枯败萧瑟,那是光阴流逝、季节交替的痕迹。心中默念:是的,变了。我可怜的李妍。
      我的面前站着一位临近不惑之年的男子,他盯着我一动不动的眼睛让我想到了猫头鹰,那样深沉而犀利,但只是片刻他的眼神就变了,继而转过身去不语。我肆意打量着这个男人的背影,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很阴沉,但缺少了几分阳刚之气。
      气氛僵持在我们之间,有明显的异样的味道,我一点点警惕起来。也许我必须先开口,可如何才能以进为退、成功逃离这里呢?
      “月女?”还是他先开了口。我从没听过这样的男声,有些尖细得刺痛着我的耳膜,很难受的感觉。我知道他在刻意压沉声音去掩盖这种古怪,可并不是很成功。他的话就像一声叹息:“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很像……皇后娘娘吗?”
      我惊得连退了好几步。我捉摸不透这个人的身份,他可以不花一分一毫就见到我,而且语出惊人……到底是谁?
      他侧身背手,眼锋却扫着我,让我觉得每一寸皮肤上都有灼热的痛。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他对我有敌意。
      “有。”我记得……去病第一见到我时,说我像他姑姑,而他的姑姑正是当今的皇后卫子夫。我冷漠地说:“虽世上并无完全一样之人,但肖似者不胜枚举。是人,便有两眼一鼻、双耳一嘴;是色,不过喜怒哀惧,万人如此——这,何足为奇?”稍顿片刻,缓缓吐字:“皇后娘娘貌美若谪仙、贵气非常人,奴家卑贱,何以媲及?不过同为女子罢了。”
      他冷哼了一声,转身再看我时却又没有了最初的那份敌意。这人真是瞬息万变,绝不容小觑。他似笑,似自语:“你的确像娘娘。”
      我见他的眼神并非在我身上,而是更加邈远的地方。那眼神很熟悉,就像李叔叔看我时一眼。
      那时,我为什么没有觉察到异样,没有问自己:他们的凝睇后面,是否藏着一个谜?——是啊,我迟钝了,终究没问。可问了就会改变什么吗?前世错过的今生依旧,前世的疼今生依然痛。也许,有些东西是始终无法改变的。
      “客官并未见到月女私容就这般笃定?”我说着,将面纱往耳后扯了扯。言下之意:你不是身份特殊,就定然有病。
      他嘴角一挑,带着命令小喽罗的口气:“明日此时,我会在啻舍等候。”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他已离去,脚步无声。
      我默默伫立原地,眼睛不自觉地眯成了一条线,细细回味方才的一切。我忽然觉得脊背凉凉的,似乎连心跳都偏离了原来的节奏。猛然闭目,感觉自己一霎那遁入了一个黑洞般的世界里,无法呼吸。也许下一秒我就将被撕碎,连痛苦都来不及。
      “这个世界更可怕,是吧?如果我一无所知,依旧傻傻地活在自己的世界,总会有一天遍体鳞伤……总有一天。”这一刻我的脸色也许是骇人的,似若皮笑肉不笑的冷,呢喃着如同一个痴疯者。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变成了这样,只是觉得心底有一种痛楚在悄悄复苏——仿佛,那是我曾经的撕心裂肺、生不如死。痛还未弥散,我已经感到恐惧了。我害怕,我不要再那样痛,我不要!所以,我的心,又开始武装了。
      我决定去找楚姬,她一定知道很多,起码她肯定知道这个古怪男子的身份。可是乔坊里每一个都没有见到楚姬,没有人知道她是何时出去又将何时回来。
      月华如霜,树影藻荇。
      我站在庭院中,也许那轮冷月中的美人也正同我一般孤独。仰首望月,对着她一遍一遍地喃喃自语:“不可以幼稚,不可以,不可以了……”
      我蓦然发觉:在这个异域时空里,每一个人其实都是那么神秘。我无法感受到一丝丝安全。
      翌日我如约去了啻舍。
      一入门,就见一群群人有说有笑的,或是举杯闲话或是划拳豪饮,好不热闹。我脚下一窒,立在堂中,已是凉泪盈眶。满脸苍凉。
      我的世界,要坍塌了!那么多那么多的霍去病,望及之处全是他的脸,听闻之声都是他的音……我的心、我的世界,要被一个叫“霍去病”的名字压塌了!
      不——
      我逃似的奔出啻舍,站在密集的流群中无声落泪。我从来没有这般疯狂,不顾行人怪异的目光、不闻路人指点的私语,只想发泄,只想将那烙在心底的三个字深深剜去。
      “月?”有人扶住我的肩,从惊异到惊乱,不厌其烦地询问着“为何?为何?”
      我抬起头,眼中还溢满了泪,嘴巴却裂得不能再大了。我傻傻地笑,话语中的骄傲教人莫名其妙:“我就知道!只要我哭,不论在哪里你都会出现!哥,哥哥……剑天哥哥……”然后我在掌心里泣不成声。
      他的手一紧,然后缓缓地松开了。
      我蹲下身子,将痛苦的声音都捂回了嘴里。于是那痛苦就在我身体里一点点膨胀,也许我会爆炸,就不会再被它折磨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剑天走了,他死了!就算是一个模子里可出来的,他,也不再是最爱我、最疼我的那个剑天哥哥了……可我要如何面对他?我不想承认他,不想承认自己此时此刻看到的——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仰头,眦目地瞪着他,眼前重影晃荡。我歇斯底里地叫喊:“为什么是你,而不是他?不是他……知不知道我的心现在有多痛多痛啊?我想他,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想得发疯了。满脑子都是他,满世界都是他,可那些都是幻想——他,在哪里啊?”我跌坐在地上,没有了一丝气力,茫然望天,声音如风:“我想见你,你在哪儿——霍去病。”
      身体被人抱起,我就像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依附在他的怀里。我眼神空洞地扫过人群,他们,一个个如逼瘟疫。最后目光落在了这个最贴近我身体的人的脸上,那张脸好像忽远忽近,远时如坠梦境,近时是百分的清晰。
      就在他低首看我时,我冷冷地别开脸,没有做一点点挣扎,只是说:“让我下来。”如同命令。
      猝不及防,眉心的“坠泪”被印上了一记湿热,温温的。我气狠狠地瞪着他,却没有开口破骂的力气,只是觉得很虚脱。心又开始痛了,曾有一个人也会这么孟浪……可那个人如今身在何处呢?
      手压上胸膛的那一刻,眼泪又如洪涌。因为——我和他,和我的爱情、我的心,走散了。
      我的脚又触碰倒了大地的坚实。身体被他的手臂禁锢在一个略有些单薄的胸膛前,生命跃动的声音是那么清晰。我死死咬着下唇,耳边有细细的热气扫过:“我答应过一个人——她告诉我,如果哪一天你不快乐,我拼死也要为你重铸快乐。——未月,如果李家无法再让你幸福快乐,我会要回本属于我东方氏的珍宝。”
      当我被推离那个胸膛时,第一反应就是去看他的眼。我一直相信,眼睛不会骗人,无论一个人的表演天赋有多高、心机城府有多深,他或她心中的一切都会在一个不可控的短暂瞬间里裸露无疑。我还没来得及去品味他的那番话,却先被他的眼睛给震住了。那眼神很可怕,一半温柔似水如煦日,一半却阴戾莫名若寒冰……可怖的矛盾。
      这世间,可怕的有许多。于我,最可怕的就是矛盾。
      我向后退了退,只说“我有约,必须回去”,然后头也不回地将他摞在了一个不可触及我的地方。我总是这样抗拒他,甚至到了我与他两人短暂交际的最后……最后还是一如而今,无从改变。
      我是一个恶魔,总是不断地在伤害周围的人。愈是对我好,被我伤得愈深。我此时还不知道:上一世的我还未还,而此生又相欠……何年何月才能一一还清?
      我的余光瞥不见身后,努力着,却最总还是没能回头。
      ——对他于斯,没有理由。只是,直至最后我还是那句话:
      他要的,我不能给,因为给不起、给不了。
      熙攘的人群,喧嚣的街市,繁华的长安……我没有在做梦。是啊,梦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梦里怎么会觉得这么心痛?我的视线从一个个陌生的脸上扫过,发现自己真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一月败风嚎,二月哀雪啸。三月不见春风度,四月尤觉天篾笑。五月……”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歌声,哑哑的,哀戚不已。我茫然四顾,才发现身边正围立一群人,歌声正是从中而来。听词,大概与那唱《凤阳花鼓》的歌者一样吧?
      我站在那个憔悴女子的前面,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到这人群中来的。似乎每一步都走得很轻松,总有人在看到我后愣一下,然后立刻让步。脸色苍白、泪痕尤在,也许我这副尊容酷肖女鬼吧?
      唱歌的女子声音渐低,最后哽咽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声声呜咽。我觉得她连哭都是那么小心,不敢高声嚎啕,一下子就对她生出了怜悯。可周遭之人就与我大不相同了,许多人看罢了只是摇头,不过叹息两声便如未尝遇见般地离去。
      我听见有人压低了声音感叹道:“又是赵地流民。而今可是皆称‘汉人’啊……”那人虽然可怜这赵地的女子,却也知这当儿是天子脚下,便住了口不说下去了。
      亦有人说:“而今流民似雨,有的没的……”那人重重地喟叹了一省,道着“这世道”挤出人群去了。
      我一一悉听着那些陌生人的感叹,心里如白味交杂:卑微的人就是如此,连哭、笑都不得由心,再三思量了才慢慢演来。也许,见多了,辨不得真假了,才会这样铁石心肠。
      我虽理科出身,但对西汉历史还是略知一二的,回首西汉历史:高祖刘邦建汉而中国被称首次“中兴”,继而却经懦弱惠帝刘盈,时有吕后垂帘掌权,外有内患,西汉王朝似乎落入一个低谷;幸而后有文帝刘恒、景帝刘启皆不喜武好以德政,虽屈于匈奴,却轻徭减税、与民养息,使得国外虽不足而国内逐渐恢复繁荣,开创了著名的“文景之治”……现是西汉最负盛名的皇帝武帝刘彻当政,除外戚而集皇权、“推恩令”而制藩国、“独尊儒术”而罢黜百家、丝绸之路而通国际盛都……一件件都是那么漂亮,他雄才大略不容小觑啊!此时应该正值壮年,大展宏图之心绝对有增无减,为将帝国推上一个更高的巅峰,灭匈奴辖漠北定是刘彻当前大愿。
      然而,而今大汉看似强大,根基却不知有多么的脆弱!私下已是哀声载道,面上百姓们却是敢怒不敢言。老子有言“抗兵相加,衰者胜矣。”,即是“哀兵必胜”。一想到那“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豪情壮语,我竟有些不安、有些慌恐,却不知——是为民,抑或为君?我不知道。
      为民,这不过是一种无力的怜悯。为君,为汉武帝刘彻?——为什么呢?
      曾经年少,我如一切少女一样渴慕英雄,我喜欢历史上许多伟大的君、王。一如开创第一个帝国秦的始皇嬴政、乌江自刎的西霸王项羽、一封再封直至“关圣大帝”的武圣关羽、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一代天骄的成吉思汗铁木真、假以十三副铠甲和三十部众建国的努尔哈赤、无情亦多情的皇太极、大清入关第一功臣的义皇帝多尔衮……汉武帝,不过其中一个。
      不知为什么,我那本空茫的心竟然还觉得烦躁了。没想过竟会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与那位后世褒贬不一的伟君。只是,我是民、他是君,不可争的事实,也无从改变——就为这一个民与君的单薄身份,我心里竟生出烦躁来,莫名其妙。汉武帝,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不可否认,我真的很好奇,但再多也是奢想,我与他永远都不可能站在同一个阶梯上……
      忽然,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充满了蛊惑:“你我有相同之处……”
      我捂住耳朵,痛苦的声音在心底默念着,像是在无力地□□:“不一样!我和你一点也不一样!我们也不可能站在同一个阶梯上!”
      我将头仰了仰,再看去那赵地女子的时候才发现周围的人早已少了许多。我将手伸入了袖中的暗袋中,又收了出来……看着那些来了又走了的人,我自嘲地微微摇头,方才还鄙视这些人的铁石心肠而我又与他们有什么不同——不过多站了一会儿,多发了一下呆。我和那些往来的人无异,转身欲走,只因为……我没带钱,我也徒有悲悯、无能为力。
      衣角却被人拉扯住了,我无法动身。并无憎愤,只是悲愁,我无奈扭头。只听那女子用喑哑的声音乞求:“姑娘,好心的姑娘啊!求求你,看在女娲娘娘的份儿上,救救哀妇母子吧!”
      我本想着绝然而去,不予理会。我没有钱,所以我做不成悲天悯世的观世音菩萨,没有资本假装大慈大悲。我真的无能为力啊!可是我看到她佝偻着近乎匍匐于地的身体里裹着一个襁褓,我知道那里就有一个生命!不自觉地蹲下身去,她将孩子抱给我看,依旧不停地肯乞着。
      小小的脸蛋儿只有巴掌大小,像一只小猫咪一样,那病态的潮红、冻紫的乌唇,真叫人心疼。小家伙的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瞳孔就像成熟的葡萄一般,滴溜溜地转了转就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了。应该是充满了好奇吧?我看到了印在小家伙瞳仁中的自己,嘴角不知在何时勾起了弧度。
      我犹豫着,拳握的指甲几乎快要陷进掌心里。最终,我的手松开了,随即满头披发。看着手中的珠簪,心颤抖着疼痛。
      朴素无华,只余恬淡静雅。那珠簪远看没有什么,近看了才会知道其中奥秘——那银簪上镶的不是一颗普通的珍珠,而是一颗浅蓝色的随珠,即是世间珍宝夜明珠。虽然不大,但那颜色极净,蓝得无暇。
      我记得自己不屑地扫过盒中的众多首饰,金钗、珠链、玛瑙、珊瑚……各式各样的,都是时兴的样式。只是,我不爱好这些。我说:“你的道歉我听了,你的赔礼就拿回去吧!”腰间的手箍得紧紧的,有人不依不饶。我没有办法,就随手从那盒子中挑了一支珠簪,是最素淡的了。身后笑容深深的,声音都仿佛有惊叹:“未月,你可真会挑啊!与这支随珠簪子相比,盒中他物皆城糟粕,不值分文了。”我有些愣,不相信,他要我待到夜黑后再看。夜深之后,他将那如天上皎月般的珠簪插入我的发髻中,说:“以后一直带着!”
      我别过头去,将簪子递上,声音中不知是绝然还是绝望:“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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