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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捌肆· ...

  •   再见洛兰是元鼎四年十月的最后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这日也是洛兰的亡命之日。
      东街,闹市,我与去病比肩而行。
      忽然吃痛,我不禁“啊”地叫出声来。周遭沸腾起来,而我只觉得脖子难受极了,快喘不上气。幸好有去病出手,缠绕在我脖子上的长鞭才解开了。
      我捂着脖子,觉得连吞咽都是一件苦难的事情。回眸看去,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你让我找得好辛苦!”
      眼见那长鞭又要抽来,去病抱着我一个闪身,才得以躲过。
      我咳嗽了两声,这才觉得好些,继而开口:“洛兰,我与你无冤无仇,何苦一再刁难?好歹算是故人,数载重逢,即便不能把酒言欢,倒也不用长鞭相迎吧?再者说来,此处乃是大、汉、国、土。”
      洛兰冷哼了一声,说她自己既然来了,就从未想过活着离开。
      见她架势,像是与我寻仇而来。
      即便是真的寻仇,也好歹要让我有个明白。
      转眼便见去病用洛兰的长鞭将她五花大绑,不得动弹,气得洛兰只能挣扎,叫嚣:“放开我,霍去——”
      我大惊,忙叫了一声“洛兰”,说:“看来,你是冲我而来……可我着实想不起,到底与你结下了什么梁子。”
      须臾,洛兰的眼眶便红了,她却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仍旧那样气势嚣张,一如曾经蛮横的少女。
      只是,我没有想到,她再次开口的第一句,竟是——
      “於单死了……”
      原来,当年於单托付小孩与我送药,得知我突然失踪,他便到处寻我。因为在大汉朝的土地上逗留太久,而寻人的动静又闹得不小,他匈奴人的身份便暴露了。便是一般的匈奴人也就罢了,其实汉朝也有许多归顺的匈奴人,但有人爆出了他是匈奴王子的身份,他是军臣大单于的儿子,甚至可能是下一任匈奴大单于。于是,他受到了缉捕。
      而追杀於单的,还有另一波人,匈奴人。在一次交锋中,於单中了毒,虽然没有危机生命却很耗费了些时日,待到身体痊愈,返回匈奴……匈奴的天下已经变了:军臣大单于暴毙,於单失踪,而左谷蠡王伊稚斜自立为大单于。短短数月,於单,这个昔日的王子便沦为人臣。
      因为於单有亲汉倾向,而伊稚斜痛恨大汉,痛恨汉朝皇帝和将军卫青,又惧怕於单篡位,伊稚斜对其施尽折磨。
      伊稚斜曾是於单最倾慕的,身体的折磨不敌心灵的痛苦。尔后,於单降服于大汉,受封涉安侯。伊稚斜则屡遣兵至代郡、雁门、定襄、上郡一带寇掠、追杀。最后,於单死于他昔日的好兄弟、洛兰的亲兄长屠曼手下……
      “若不是你,於单可以回到王庭即位,就不会……不会……”
      “这与未月何干,你要想报仇,应拿了伊稚斜和屠曼的人头去祭拜。”
      去病说罢,将我护在身后。
      洛兰怒急生狂,大叫声,竟然挣脱了长鞭的束缚,眼睛拳脚就向我与去病袭来。
      去病将我推至一边,上前与洛兰对招,不及五个回合,洛兰已经溃败。
      洛兰被去病扣着,不能施展,大叫道:“只知道躲在男人后面,你算个什么东西!”
      明知道等同于自寻死路,我却还是平静无波地开了口:“放开她吧。”
      去病又惊又恨,蹙眉,唤了我一声:“未月!”
      我知道,他想说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而我却说:“她抱着一死的决心来寻我,若不与我做个了断,她又则能安心呢?”
      我要求与洛兰一对一的比试。如果九招内我重伤或者身亡,那只怪我能力不济,命不好,天要我为於单偿命;如果我与她对了九招,轻伤或无损,是我运气,我命好,从此以后她不得再来纠缠我。
      我总不能永远靠着旁人过活。
      而且今日不与洛兰打上这一架,我就会为於单之死负疚一生。所以,必须要打,哪怕受了皮肉之苦,却能得到心灵的解脱。
      洛兰见我如此,难得给了一个低姿态,说:“我用鞭,许你一样兵器。”
      我从未习武,从小到大只会弹琴唱曲和跳舞,可惜“舞”不是“武”,也弄不出什么断人心脉的魔音。
      我摇摇头,说:“我不用……”
      “她用匕。”
      去病将一柄精美的铜柄短匕首放在了我的手里。
      因为是一对一的比试,我不让去病插手。去病应承,但他说,他不能眼睁睁地看我手误还手之力,看我受伤,甚至是……
      明明生死攸关,我却还能笑,还能玩笑:“不用担心,我命硬。”
      其实我很想说,如果我真的死了,就把我火花,骨灰分作三份:一份撒入酒泉,因为离他最近;一份撒入长江,因为离我自己的家乡最近;一份洒在未央凤阙前,因为那里离泉儿最近……
      洛兰的鞭里全是她的恨意,我生生首了她的第一鞭,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
      而第二鞭之后,我的衣服已经抽烂,隐隐可见亵衣。
      第三鞭,擦着我的手臂落下,我的脚边出现一条深深的鞭痕。
      第四鞭,缠在了我的脖子上,洛兰扬手一拽,我被打落在地。
      第五鞭,因我脖子上缠着鞭子,我被洛兰拖行,满嘴泥沙,耳畔是去病的声音。
      我想说,去病,没关系,我命硬,我可以反击……小时候不是没有和男孩子打过架,但现在我和洛兰相比,真的如同手无缚鸡之力。
      第六鞭,第七鞭,第八鞭……
      我不知道已经受了多少鞭,还会有几鞭,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还手的机会。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眼前开始闪烁着白光,我的手握不住去病给我的匕首——手没有气力,手里感觉不到实物,我不知道自己将那匕首落在了哪里。
      忽然,有冰凉的硬物塞入我的手中,而我的手被包裹在温暖、粗糙却宽厚的手掌里,我的身体抵着厚实的胸膛,那温暖和熟悉的气息——是去病。
      感觉类似于探戈的姿势,身体前倾,我的手臂因他的手臂支撑而向前,手里握着匕首……
      我听到洛兰闷哼了一声,有刀锋刺破衣帛和血肉的声音。还有,长鞭扫风的声音。
      当我以仰面的姿势落地时,我的眼前白光散尽,有了画面,我看到了天空,蔚蓝无云。我身下垫着的,是去病的身体。
      我似乎听到洛兰笑,天地间荡漾着的都是她痴狂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我终于明白,为何我比不上你。
      “我那样爱於单,从我五岁起我就爱他。他却为了你丢了单于之位,为了你投降汉人,至死都忘不了你。
      “凭什么,这世间的男人都傻了吗?为什么一个个就心甘情愿为你这个女人拼命?於单如此,那个为你挡毒箭的男人如此,还有他姓霍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我觉得这一切都不真实,我一定是在做梦,或是神游。我时常会做诡异的梦,或是失神于一些似曾相识的情景。
      也许……
      我的头被抱在去病的怀中,我的耳边是去病的心跳声,一切喧嚣与嘈杂都离我而去,而他的心跳就是我的宁静。我的手攀附上他的后背,就这样与他相拥,仿佛又要这样拥坐到天长地久。
      良久,我唤了一声“去病”,继而是他将我打横抱起,脚步匆匆地离去。
      我最后一眼看到洛兰,是她躺在人来人往的路上,一动不动。
      她倒在官道上,行人自她两边穿过,偶尔垂眸瞧上一眼,又匆匆走开了。她似乎在笑,很满足,眼睛望着天空——那样子像是躺在匈奴王庭的大草原上,与心爱的人一起咬着曹根,静静欣赏天空的广袤,偶尔听鹰隼嘶叫……
      她的胸前插着一柄匕首,像弯刀,柄末镶着红色的珊瑚珠,如同一颗莹润的血泪,相思泪。

      月阁,我的卧房,去病将我轻轻放在床榻上,他说:“好好睡一觉。”
      我醒来的时候是十一月朔日,即初一。
      去病在我的身边,他守了我一夜。
      我看着他醒来,第一句话是问他:“你杀了她?”
      去病说,洛兰是自杀的,用她自己的匕首。
      匈奴的女孩,都会随身带一柄小小的匕首,用于防身,或者自戕。
      “你答应过我,不会出手。”
      “我只是答应你,九招内不会出手。”去病无畏地望着我的眼,“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爱的女人被打死。”
      他捉住我的手,将一柄匕首硬塞到我的手里,正是昨日的匕首——
      还没有一个巴掌的长度长,小小的一柄,直刃,有皮套。柄身镶了羊脂白玉,泛着青白色,雕得似龙非龙、似鹿非鹿,好像是麒麟。皮套有些旧了,而刀柄的青铜也摩得光滑,隐隐有青色,应该是旧物。
      去病不容我脱手,他说:“早就想给你,却没想到晚了六七年。”
      我的手不再挣扎,只是两眼静默地望着那匕首。
      “我发过誓,会一直保护你。”他说,“但匕首,你还是收着。就算用不到它防身……偶尔切切牛肉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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