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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捌贰· ...

  •   有一晚,我莫名地做了一个梦,梦见山中有红墙宫殿,巍峨绵阳。耳畔有两个声音争执不休,一个说那是林光宫,一个说那是甘泉宫……醒来以后,我满脑子都是“林光”和“甘泉”,恍恍惚惚的,第二天便决定给两个孩子取名字:我儿名“泉”,宁静淡泊如流水之意;沅衣的孩子名“林”,心胸广袤如森林之解。
      元鼎二年的时候,这两个孩子都已经两岁了。泉儿能跌跌撞撞地走路,也开始咿咿呀呀地说话了。而林儿因早产,身体弱些,走路总是不稳,却坚强得很,跌倒了从来都是自己爬起来。
      去病很喜欢泉儿,总是逗他,要他唤自己“爹爹”。我听到过几次,也是无言。
      霍光的仆从换了一批,基本都是新人,我们可以开始自由走动,不再囿于雪园。
      日子本过得平静,我时常想,这样一辈子也未尝不可。与去病做不做夫妻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身边有他,他身边有我,这便足矣。够了,人总要知足,知足方能常乐。
      我却时而忘了要知足、要惜福,那日稍稍动了别的念头,老天爷就要将这宁静的生活从我身边拿去——
      当今圣上的到来让霍府上下猝不及防。说是要亲自设奉车都尉一职封霍光,这可分封之事不在朝堂,不在宣室,却在霍府,可见刘彻前来所为别事。
      刘彻先置奉车都尉这一新职,秩比二千石,掌御乘舆车,首封霍光。霍光尚在拜谢之际,刘彻却开始,称要见见景桓侯的遗孀和遗腹子。霍光还未曾回应,刘彻已随了郭舍仁来到霍府□□。
      彼时,沅衣正带着两个孩子在院中玩耍,而我与去病则在书房各执书简,各看各的。
      听到门外有动静,从窗户缝看去,我竟没想到会看见他——
      刘彻?
      陛下。
      算来已有两三年未见,这样乍看上一眼,我的心竟然漏掉了几拍似的,心跳有些不稳。
      而更多的是担心,因为泉儿就在那里。
      我并不大信什么血脉相连、心意相通,可有一次听说刘彻高热,三日未理朝政,而那几天泉儿也跟着莫名地发起烧来……我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想起了这事,总隐隐有些不安,怕刘彻真的能认出泉儿来。
      “是你?”
      显然,刘彻是认出了沅衣,他打量了沅衣良久。
      那一刻觉得世界太静了,我不自觉拽住了去病的衣角,手在发抖。我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刘彻的呼吸,而只有他的呼吸。
      沅衣更行完礼,冰镜便匆匆从庭院外迎了进来。她竟盘了头发,不顾礼仪地上前抱住林儿,对沅衣说:“霍夫人,小公子该饿了,奴婢带小公子下去。”转身又拉住泉儿,唤作“我儿”。
      郭舍仁问冰镜为何人,竟敢在陛下面前如此无礼。
      冰镜自称是乳娘,是霍家小公子的乳娘。而当郭舍仁再次向她确认谁是霍家小公子时,冰镜仍坚称林儿是霍家之后,而泉儿是她自己的孩子。
      郭舍仁便要去抱林儿,而沅衣不舍幼子,先行抢过抱住了自己的孩子。
      刘彻始终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走近了冰镜……
      就在这时,泉儿突然挣脱了冰镜的手,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抱住了刘彻的腿。我大惊,却听泉儿叫了一声“爹”,稚子乳音,却还是明晰可闻。
      我闭上眼,却又不敢久闭,强忍着泪看下去。
      身边去病唤了我一声“未月……”,我却不瞧他,只是食指遮唇,示意他莫要出声。
      只见刘彻抱起了泉儿,深深地看着他,尔后从袖中取出一枚龙佩,明黄的绳子挂在了泉儿的脖子上。
      泉儿还不知那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好玩,拿起龙佩看着、玩着,吃吃地笑。
      便听到刘彻宣布:“此儿乃景桓侯遗腹子,朕甚怜之,特将带回宫中,亲自教养。景桓侯攻克匈奴,丰功伟绩,乃我大汉功臣。朕痛其早卒,憾不能褒奖重用。今日之后,此子易名为‘嬗’,如同朕之子。”
      他知道,他一定是知道了……

      当我从昏睡中醒来时,去病守在身边。
      明知道是多此一问,我却还是开口:“泉儿呢?”
      “怪我无能,泉儿已被陛下接回了宫中。”
      去病捶胸,直恨自己无能。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过是一个“已死之人”。
      “无怪你,那孩子终归是要回到他父皇身边。”
      刘彻病而泉儿病,刘彻愈而泉儿愈……他们父子心意相通,所以泉儿才会在那个时候唤他“爹爹”,是泉儿找到了他,选择了他。
      “许是那孩子生来爱他爹爹多一点吧?”
      ——我只能如此宽慰自己了。
      只是我不明白,当年流言蜚语的时候,刘彻都未曾查出究竟,为何两年过去后,他又翻出这些事来。
      去病只说:“我们错以为‘最危险的地方便最安全’,却忘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倒是霍光的话让我更明白些,他说:“我等皆为家臣,本是要忠心事主的。前些时日御史大夫张汤与丞相庄青翟却因权斗,互相瞒欺陛下,终落得双双自杀的下场。这件事,到底惹得陛下心中不快,做臣子的竟然有私心。”
      可,朝堂权斗,霍光而今尚未成气候,没有参与其中,怎么就牵连到了霍府,还牵连到了泉儿身上?
      霍光摇头,叹道:“吾等乃陛下家臣,家臣中的家臣亦然。”
      原来如此,天大地大,大汉江山太大,刘彻为帝,怎能时时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呢?所以,哪家府邸中会没有一两个是他的眼线。而霍府最近换仆从换得太勤,显然是惊动了刘彻,估计便让人乔装下人而混了进来吧……那岂不是也知道我与去病的存在了?
      可为何没有当即找出我们来,是尚且不知,是犹豫不决,还是有心放过?
      看来,长安霍府是呆不长久了。
      等到我身体好了一些的时候,原本是想试着再送沅衣与林儿回李府,我总不能再带着他们幼儿寡母的一同上路。可还未等到我再做打算,林儿便失踪了,霍府上下的人全部出动去找,也未有结果……
      林儿是沅衣全部的精神寄托,她彻底崩溃了,一夜痴傻。
      起初,沅衣还会断断续续地清醒,我们把她关在屋子里,请大夫来医治,可情况总是时好时坏。
      她有时似乎可以看到虚影,那是少卿的容颜,于是便笑得温柔甜美,甜蜜蜜地唤着一声又一声的“李大人”。夜里却会哭,黑灯瞎火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但她怕点灯,宁可黑着,也不想瞧见亮光。也许是在做梦,也许她始终醒着,当哭号长泣化作嘤嘤低语,便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漠北的那一夜——酒醉后的沅衣,拉着少卿的手,娓娓道来自己的爱慕之意。
      她有时又将秕谷软枕当作了林儿,抱在怀中不肯松手,痴痴讷讷的,唤一声“林儿乖”,说一声“娘亲给你喂奶”。当她清醒时就发现怀中的是枕头,而非林儿,于是将枕头狠狠地扔了出去。只是一瞬间,她又拾回枕头,掸掸灰,轻轻地抚摸,又道是“林儿乖”,要怀中的“林儿”不要再哭了,她说自己永远不会离开林儿的……
      沅衣落水,我们始料未及。那日她忽然清醒,发现自己又抱着秕谷软枕发疯,竟然从窗户翻了出去。估计是想去找林儿,当我们找到口口声声叫着“林儿,你在哪里,娘亲看不到你”时,她已经身在水池之边。
      冰镜鲜有如此失控,尖叫了一声:“阿妹!”
      沅衣回头看她,定定神,忽然笑了。那样纯净的笑容,那样满足的神情,她动了动嘴,仿佛在说:“大人……”
      只听一声落水,沅衣已经沉入水中,竟然没有挣扎。
      虽然冰镜当即将沅衣救了起来,但哀莫大于心死,沅衣的心已经死了。没熬过三天,在元鼎三年的头一天,她便去了,身与心同去。
      “沅衣,你起誓要为他戴孝三年的,三年未满,你怎能食言呢?”
      当去病扶住怏怏欲倒的我时,我整个身体都瘫软在他的怀中。
      我说:“去病,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好,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他说“好”,因为他有对我的承诺,他一刻都不曾忘记——
      天涯海角偕你远走,风烟大漠陪你同看。
      如果注定漂泊,那么就一起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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