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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柒伍· ...

  •   “军中众将士,轻者已愈,较重者不出三四日便也可恢复。”一日之类被沅衣追问了太多次,华青有些吃不消,皱着眉头,眼里是可怜巴巴的神色,“姑娘大可放心。”
      沅衣见了华青那副模样,也是可怜巴巴的,绞着帕子,嘟囔:“叫我放心也没用呀!”
      我听了,撩开帐幔,忍笑:“我放心了!”
      “娘——”沅衣忙捂住嘴巴,眸子越发可怜,像只羔羊瞅着我。
      良久,沅衣才放开手,小声地换了一声:“夫人。”
      我知道她还不习惯,也实在不忍心责备她,食指抵着鼻尖轻笑了两声。沅衣明白我这是不计较了,高兴地小步站到我身后,恭顺又乖巧。
      “华青公子,令师尊对足下称赞有加,我自是倍加信托公子。只是,公子知道的,人难免心急则举错,一再叨扰公子,我向公子道歉了。”
      说完欠身,转而却又不由自主地问起让华青抓狂的问题。
      华青的太阳穴鼓动,嘴角不容察觉地抽了抽,面色不免有些苦色。他说:“将军之疾,夫人毋须多忧心。”
      ——这是翌日。
      “沅衣姑娘!”华青整张脸都扭曲了,眼鼻嘴恨不得皱缩在一团,满是痛苦的模样,“在下正在制药,姑娘请便。”
      “奴家不能回去。”沅衣又绕道了华青的另一侧,眨巴眨巴眼,“再言之,奴家就是回去了,不肖片刻夫人定是又将要奴家来‘拜望’公子的。”
      华青闷叫一声,原来捣药槌一不小心砸自己虎口处了。
      ——这是第三日。
      ……
      “华青公子——”
      我还没说完话,华青头也不抬,直接悲壮地大叫了一声:“沅衣姑娘!”
      我被他吓得怔了怔,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只是笑声过后,忧心更重,我匆匆道:“华青公子莫恼,我来是想请公子前去看看将军,将军似是发热了。”
      华青抬头,呆呆地愣了一下,倏然起身,对我一再拜手:“夫人!我不知是夫人……”
      “公子莫再多礼了。”我摆手,“还是快去瞧瞧将军吧!”
      这已经过了四天了,军中中毒的士卒都好得差不多了,却偏偏去病没有好转的现象,甚至有愈来愈严重的趋势。每次看到他痛得痉挛,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死死咬着嘴唇,脸色苍灰,脖子、臂膀、手背上青筋暴起,我看着去病这样的模样,总会想起很多很多……可我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起,记忆中一切都隔着一层纱。我只知道我心里害怕,记忆中仿佛有很多很多昔日的身影,一个个转身,我留不住——我怕极了,离去的人太多太多,我怕极了!
      可是还不够,老天对去病、对我的折磨还不够,从未考虑停歇。
      早晨我梳妆完毕后端药去给去病,却发现他连日来的或青灰或苍白的脸变得红艳如酡,却是一种病态的潮红。我轻声叫他“去病”,他闭合的眼动了动却始终没有睁开。他的嘴唇干裂起了皮,渗出细细的血丝,很红很红。
      我看着他的唇,心中一骇,眼前闪过一个情景:一望无际的殷红,妖冶怒放,繁盛如火,连天际都仿佛被火舌一点一点舔舐着……
      很痛,却说不清是头痛还是心痛。
      望着榻上憔悴而安静的人,我有一种想退后再退后的冲动。我的心总是在某一刻动摇,飘忽且不定……于是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荒谬,自己的坚持无益而所求也无望;于是想也许一切就不应该开始过,没有开始就无所谓结局;于是认为自己就是一切错误的根源;于是想逃避……
      我跪在他的榻边,手掌止不住颤动地缓缓覆上他的额头。烫,很烫,来源于他皮肤的温度快要把我的掌心灼伤。
      我闭上眼,负疚地呢喃:“如是没有这里的我,你会不会就免了这些苦痛?”
      我的心中还藏着另一句凉薄的话:如是没有这里的我,你的生死是否便与我无关,我心中是否就免了这些苦痛?
      只是有了当初的邂逅,遇见了,你的一切——你的生,你的死,你的快乐,你的苦痛……就和我有了干系。
      “去病,我已经来到了这里,来到了你的身边,我还怎么舍得放下?”
      可是那个梦……
      去病低吟了一声“渴”,又絮絮地要水。
      我慌慌张张地去给他倒水,可是案上的水壶早空了多时,干得仿佛连它都渴了。
      自从兵士们中毒后,军中先前从亦列水分支盛装储备的河水统统倒掉了,于是在这沙土草原的漠北驻扎的军营水成了最最珍贵的东西,甚至黄金玉石。前两天去病能喝到的水都是那些壮士忍着嘴皮层层蜕落而省下的,可如今连省都难以积得点滴。
      去病仍旧紧闭着双眼,眉头皱成了一团,间间歇歇地要水喝。那样的表情让我心疼,他像一个倔强又不耐烦的顽童。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就像黄土高原上那皲裂斑驳的土块地——过去我每每在电视上看到那种荒芜苍凉的画面,就会生出一种生命在悄然流逝的感觉……我的心骤然一紧。
      “呵,我怎么迷信呢?连命都不信的,信那些比命运还虚无的梦作甚?”我抿起嘴,舌尖舔了舔唇,“什么都不重要了,除了你的命。哪怕用你我的诀别换你的命,我也愿意了——何况,不必呢?”
      说罢,我低下头去吻他的嘴唇。
      去病一定是发热了,身子烫得吓人,仿佛要把我融化了一般。
      他的眼睛没睁开,却仿佛有一种潜意识的趋势,于是伸出双臂要揽住我的腰。可是我推开了他,也仿佛是一种潜意识的趋势——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的臂膀,然后倏然站立在一旁,连自己都愣住了。
      我看着榻上的去病,有些害怕。我在想:如果他此时正开眼,无言地望着我,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呢?
      我该庆幸吧,他终没有睁开眼,没有以沉默的眼神质问我。去病的手臂在半空顿了一下,旋即有些颓然地落下了,脸上也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嘴唇蠕动,似乎吐出了一个“月”字。
      我偏过头去,自言自语:“你发烧了,我去找华青。”
      其实,我是想逃。
      华青诊脉需要安静,也需要不短的时间。我站在一旁,觉得自己受不了那种安静和那仿佛世纪般的长久,于是默默地出了幕帐。
      心思不知飞去了那里,我兀自走着,眼见离营口的守卫愈来愈近。
      这几天去病清醒的时候都很短,最长的就是那夜忍病出帐对敌,可我不在他身边。
      后来我回到他身旁,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清明,只是很短暂。没有太多激动,可感到重逢喜悦的神情是说不清的深沉,去病盯着我许久,莞尔:“你在。”
      那一刻他才是在现实里,并非病痛带来的似幻似真的他所觉得的梦魇中。
      他伸出手,想再一次检定这真实的感觉,当我指尖的温度沁透他的肌肤时,他笑愈加深了,再次肯定地重复:“你在!”
      众人不知是何时退去,那沉默的时间中只有相互凝睇的我与去病,五指相交,彼此映如瞳仁里,仿佛这一生都看不够。
      可是幸福是这样短,他的眉头一蹙,还来不及闭目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我望着他,嘴巴微张,却连尖叫或惊呼都忘了。那个瞬间在我的眼中放大,脑子里好像有流光闪过,又似波光粼粼的潋滟水纹,我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想呕吐。
      不知道那一夜过了多长时间我才平息下来的,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或许更长。直至东天如鱼肚泛白,过了一夜,我伏在去病的军案上倦倦睡去。
      一望无际的殷红,妖冶怒放,繁盛如火,连天际都仿佛被火舌一点一点舔舐着……
      ——我做一个梦。被最明艳的颜色所渲染的梦,那样熟悉,仿佛光阴回溯至十多年前的中山李村时,我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梦境,幕幕如新。
      尔后的几日,夜夜是这个梦。就像一个深渊,那一夜我落了进去就再也无法出来,只是后来的日日夜夜我都将沦陷下去,去往那最深沉的无尽之处。
      梦中场景,再次一帧帧在眼前浮现。并没有因白昼的日光而黯淡,相反,这梦中燃烧的红愈发的艳冶。军帐、士卒、栅木、营口……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这红,只有这不断沁染漫延的红。
      “夫人,夫人……”
      我眯起眼,眼前顿时一黑,尔后渐渐明亮起来。士卒、栅木、营口……红色已经退去,一切都能看见了。
      我揉了揉太阳穴,见两竖着长矛的卒子站在我的面前,脸黝红黝红的,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被憋得。我咳了两声,问:“怎么?”
      那俩儿人的脸色更加通红如酡了,一个小声近如蚊蝇的声音说:“夫人,小人见你脸色不太好,很是疲怠的模样。”
      另一个接过话,问:“不知夫人要往何处?”
      “就是想到营外走走,不可么?”
      那二人嗫喏了一阵,还是那问我去处的人胆子大些,脚跟偷偷一蹬,说:“夫人还是请回吧。营外不安生,若是蛮人来袭,恐怕……”
      我轻嗤:“冠军侯大司马霍将军麾下,岂可畏惮于匈奴敌军?虽曰‘不可轻敌’,亦不可惧敌。尔以为可胜而竭力抗之,必果然胜之;尔怯不可胜则士气疲怠,气不振便士无力,辄将败走。故,尔等须自信以对。”
      说到士气,我便不由想到那“一鼓作气”的典故,不知那是否真的适用。
      大约听一个女子谈战争让他们有点儿接受不了,二人怔怔看着我,痴痴呆呆的模样。
      我顿时觉得好笑,其实方才所言不过一些空话,说得神乎其神也无非是“自信”二字。这样的话,我自小写作文就不知写过多少,多少学生不知道写过几番,曾经的书者、看者纷纷不以为意,此时却偏偏将这两人给说愣了。
      我垂首轻笑,心想:人类果然是不断进步的,两千年后的浅显思想于此却犹如哲理一般。
      “我问你们,”我又说,“我汉成大业至今,与匈奴战有几轮几番?”
      一人答:“大大小小,不下双十。”
      我又问:“胜败之数各几?”
      “自高祖白登之战败,降宗室公主为单于妃,尔后惠帝、文帝、景帝直至当今陛下当政初年时六十余载年间吾汉与匈奴长年和亲求宁,未有大战,冲突不计;元光二年六月我汉将屯将军王恢统帅精兵三十余万设伏子马邑左右山谷之中及代郡之西,欲诱匈奴单于前往对战而俘之,是为‘马邑之围’,终未遂,然不可曰‘败’;之后河南、漠南、河西三役大挫匈奴元气,而自元狩四年漠北之战至近,我汉仍局上风之位,各处予匈奴以牵制,其伤以大司马霍将军‘轻骑自入,直至狼居胥山’尤为有力;此十五余年间,汉匈之对,大役小战各十余次,我汉军胜数过半尤不止。”
      “阐明详尽……”我回首赞叹,出乎意料,那竟是——“广利……利哥哥。”
      “果真,军中人尽可知的‘夫人’竟果真是你。”
      广利上前一步,如今的他真的就好像古书上所说的“五尺男儿”一般高挑,我顿时埋没进他的影子里。
      广利问我:“为何在此?你……”
      “飞鸟心不在笼,焉能困之?”我忙说道,语气一缓,我又问他,“利哥哥,你可还记得,当初你与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看着我。
      “你爹让延哥哥上山摘了些野果子给我,你却偷吃了……”
      我忍俊不禁,仿佛眼前还能看到那天他拽着李老爹的袖口在地上打滚放赖的模样,死活说自己无错,便就是不依不饶不愿被关进那柴房。我抬头望向天空,心想那日的天好像也是这般蔚蓝。
      我说:“我记着我在院子里也是这般望天。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扭头望去便见你从草垛子里爬出来,灰头土脸的,头发上还沾着干草……”
      “尔后我对着你抓耳挠腮,你竟望着我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来我家后笑。”
      我轻笑一声,接着说:“你一边掸着灰土,一边告我说‘这世上没有我出不来的屋’。——你记得么,你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转过身去,对那被冷落在一旁的二人说:“我与家兄重逢叙旧,亦不为难二位了,不出去便是。”
      他们听后仿佛松了一大口气,点点头,回了自己的岗位去。
      于是我对广利说:“这四五年未见吧,难得此日此时,我们去别处走走。”
      我与广利在灰土黄沙蒙蔽成了土黄色的帐篷间并肩而走,默默地,不言也不语。风很大,鼓起帐篷呼呼的响,撩得那些未拴上的帐篷帘子高扬翻飞。
      我咳嗽了两声,满鼻满嘴都是土灰和男人身上的汗气味。
      广利将手伸入衣襟中,迟疑地顿了一下,掏出一方折叠规整的手帕给我。我不曾记得他何时有带手帕随身的习惯,想到他昔日面庞难得清洁、衣衫难得干净,不禁笑了笑,接过了手帕。
      那手帕折成了四格,最上面的一格绣了不知名的三朵浅蓝色小花,中间还有鹅黄绣线绣出的蕊,我看着心觉分外熟悉。再仔细一番端详,果然在那边角不显眼的地方见到歪歪扭扭、针脚错乱地绣着一个“月”字。
      “这是我第一方绣帕吧?”我不由嘟起嘴来,“那日绣成就好生被嫣姐姐笑了一番,我气得把它藏了起来,却次日连自个儿也找不到了。我还以为是自己不记得藏处,原来是教你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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