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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柒肆· ...

  •   我被一阵动乱惊醒,这才发现自己趴在去病身侧睡了半夜。
      我凝神,仔细停了停帐外的动静。
      低头见去病还熟睡着,呼吸难得平稳,便不忍心去唤醒他,只取了将军帔衣覆在他的身上。
      刚要抽身出去,我却听到了去病疲惫的声音:“未月,发生何事了?”
      我只好回头,淡淡地笑对他,说:“我正要去看看呢。你且休息着,定不是何等大事。不若,军师早就入帐求见了。”
      去病皱起眉头,低声沉吟:“若非大事,怎会如此喧杂?”
      我忙说:“那我去看看!”
      却被去病叫住,他如何也不让我去,那份担心溢于言表。
      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我与他偕划舴艋在夏初的荷塘中。
      临近黄昏,田田荷叶间被烘出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我翘着鼻子东闻闻、西嗅嗅,高兴地叫着“好香”。
      去病紧紧抿着嘴唇,可肚子里大概早就笑翻了。
      我不理会他那份憋劲的模样,丢了船桨给他,说:“你别笑,待会儿就让你笑不出来!”
      我心里盘算着等会儿摘了莲蓬,就当着他的面儿一粒一粒地吃莲子米,吃得吧嗒吧嗒的响,馋死他!
      我一伸手,他似乎就知道了我想干什么,扯住我的手臂,说了一声“别!”……
      那时,去病那紧张兮兮的模样和此时此刻的他的脸重叠在一起,我看得入迷。
      我忽然冒出一种想法:如果不听他的,我还是执意出去,会不会就和当年一样?
      记得那时我还很贪玩,偏偏就是不听去病的,非要去摘那翠绿得诱人的莲蓬不可。
      可是手臂被他紧紧抓着,我动不了,于是佯装软了下来的模样,撅嘴嘟囔着:“好好好,不摘便是,不摘便是!”
      他这才稍稍松手。
      我喜色顿露,笑着将手臂一抽,扭身便伸向小舟另一侧的荷花上去。那时我只顾着贪玩,哪里会考虑自己不谙水性,哪里会知道正好就那么巧,一个重心不稳掉进了塘水中去?
      一想到当时落水的情景,我不由凛了凛,身子也晃了晃……
      当年,我在水中扑腾起无数浪花,雪白雪白的,溅起在空中,又无水滴碎裂在波澜里。那是极短暂的瞬间,可我的心已经被恐惧在那短暂中侵蚀。我拉扯着拿些带刺的荷茎,可它们是那么脆弱易折,就如那一刻的我。我仰着头,极之所能地叫着“去病”。
      我不记得去病跳入水中和我放弃挣扎哪一个在前,但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的小腿被什么东西咬到的那一刻,我的恐惧突破了底线,彻底溃散,于是我放弃了挣扎……可当我完全滑入水中的时候,落入的不是冰冷且污秽的塘底而是去病的怀抱——温暖且坚实的胸膛。
      然后,安全感与淡淡的失落并之而来,仿佛在心灵之深处有一个太息的声音轻叹:“救者非人。”
      可是我不计较那心底究竟渴望的是什么,我闭上眼的前一刻只知道:是去病救了我。
      ——就如灰姑娘之于救她自水生火热的王子,就如睡美人之于救她自可怖梦魇的王子……无论怎样的女孩,终究会爱上解救她于危难的伟岸英雄。
      于是,在噙着泪又含着笑缓缓闭眼的那一刻,我的心也彻底沦陷,为一个唤作“霍去病”的少年。
      我轻笑而无声,秋水柔情,望着横眉瞪眼的去病,默默地说:“去病,你永远是我心中的英雄。”
      可我偏不信是英雄就惹天妒,是英雄就须短命!别人可以,但你霍去病就不可以!
      哪怕这一次不听去病的阻难,真的会送命……我还是出了帐,翘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李少翁正步态匆匆地赶来,说:“夫人,亦无大事,是鄙人令身体尚佳的士兵即刻整装。有探卒报,前有匈奴之军马将来。鄙人以为,其必欲借军中腹疾蔓延、士气低靡之机前来偷袭。”
      “我料如是。”我点头,虽然早已预料,可一想到即将到来的血肉搏杀,我还是不禁心跳加速,说,“那么还须劳烦先生多费心。将军如今有恙,力不从心;我妇人之家,未经沙场,不识兵法,一切全须依仗先生了。”
      “夫人先见,早已将一切谋划妥当,鄙人竭力依行便是。”
      这时,那个最初要持刀杀我的士兵慌慌忙忙跑了过来,对李少翁说:“敌军已到营口。”
      我暗自倒吸一口凉气,不觉半扬头望着弦月朝西的天,心急为何冰镜还没回来。
      我说了一声“先生速去调配吧!纵然如先生所说,人不至,我有心亦无力”,就匆忙去寻找一个无人的隐蔽处。
      我在重重树影间,将凝霜笛吹了一遍又一遍,心中越来越急,仿佛耳边能听到厮杀的声音。
      正当我忍着口干舌燥,准备再吹一遍的时候,冰镜才到,跪在我的面前:“婢子迟来。”
      “无妨。”我让她起来,迫不及待地问,“义士们呢?”
      “吾等闻讯即到。”
      来人款款走到冰镜身侧驻足,一身汉装白衫衣冠楚楚,模样倜傥,气宇不凡。见了我,尤其是一眼看到了我的眉心,他仿佛正中其所料,吟吟笑道,“果然是你。”
      我愣了愣,皱起眉,“但为公子一人?”
      那人一笑,旋即身后出现了众多人士。我见状,这才稍稍放松,说:“那请诸位随我前去,相助退敌。”
      “慢着。”为首的白衣公子不紧不慢地说,“吾等愿为剑天公子效力,乃因吾等赞之敬之。虽有承诺在先,但若要在下相助姑娘,亦须你有令在下钦佩之处。”他微微侧首,“众位侠士亦然。”
      “要如何?”我不想耽误时间,只得说得干净利落,“公子想试小女子,尽管。只是但凡之事,总有轻重缓急,请公子三思,以国为重,以民为先,先助霍将军退敌,别他容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文,刀枪棍棒、拳跤练打之武,我若能之必应试,如不能便但凭公子发落。”
      冰镜对着白衣跪下,恳求:“公子陈,莫要为难我家主上了。”
      “冰镜姑娘起来吧,在下可比你了解你家阁主。”公子陈笑若春风,望着我,“果然愈加非凡了。”他转过身去,对众人说,“诸位,玩笑至此,在下已不敢再戏弄我家这小妹了!还请诸位快去营地辅战吧!”
      那些人发出一阵朗朗的笑声,与不远处营地中的声音全然于两个迥异的世界——
      有人说:“好了好了,看把剑天公子与公子陈的妹子急的!公子陈既已发话,吾等还待什么?走也!”
      于是纷纷嚷嚷地冲向战地之处。
      留下公子陈在最后,他望着远处奔走的人,问我:“你可知道了自己是谁?”
      我摇了摇头,不明白他话中何意,更不明白……
      “为何他们说我亦是你的妹妹?公子可与东方氏有什么渊源?”
      他一直含笑着,却摇摇头,说:“在下刘陈,只是这姓名已近二十年未为人所唤起,倒是‘公子陈’三字多为人所晓。”
      “刘?你……你是皇室贵胄?”
      他依然在笑,只是声音中多了一种别样的情绪:“刘氏族谱无我。”
      也不不想再被追问下去,公子陈对我说:“你且于此静候,由冰镜姑娘陪护,不得妄动。在下这便去助霍将军一臂之力。”
      公子陈走远后,我却仍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隐隐含着一种无奈和劝慰:“非我欲与你比试,乃是你将与天相较。人力挣天,正是非凡之人所为非反之事。然,他人尝谓我,‘七杀轨绝’。既然天所注定,其宿命于此,未月你也莫要忤逆强为。
      “未月,其人让我代告与你,你心不在此,斯时情深亦虚,意切也妄。务必以己为重。”
      我倒吸了一口气,全然不理会什么“情深意切”、“以己为重”,我只听到了那断人肝肠的四个字——
      七杀轨绝。
      过了很久,冰镜才迟疑地叫了神游的我一声,我目光有些迷茫而呆滞地望向她:“冰镜,若是‘宿命注定’,为何又有‘人定胜天’之说?人由什么信命,凭什么认命!”
      冰镜略有些惊诧,轻呼了一声“主上”,我闻声一个激灵,默默地望着她好一会儿,缓过神来,转而无奈一笑,轻声说:“没事儿。”
      冰镜还是不放心,伸手扶住我,说:“主上,再往深处走些,有片草地。不如婢子陪主上去那边歇着,待到公子陈及各位侠士抗敌了事,自有人来知会的。”
      我静静地看着冰镜,露出一点儿淡淡的笑,不语。我的手覆在她搀扶我的手之上,抬眼望去,蓝黑的天,却仿佛沁着血色。我执意要与她的意愿背道而驰,不去那安全之处的草地,却要往军营的方向。
      冰镜拦在我的面前,张开手臂,像枭鹰,更像护雏的母鸡。她说,我不能去——那口气绝对,意思明了: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我笑,问她:“焉地我可往之?”
      冰镜倏尔仰起脸,还未对视我的眼,就如电击雷震般垂下头去。可是她的手臂仍旧不愿收起,小心翼翼的,仿佛时刻谨防着我会闪过她跑开。
      “我真的没事儿,只是……”我摇了摇头,“让我静静。我不去便是。”
      冰镜终于是收了手臂,却不易察觉地靠近了我,默默的。
      不至于无语,可我多少有些无奈,笑了笑,又独自望星空而无言。
      我没事的,不过是难受,所以哪怕一丝的缝隙也想逮着那口子竭力宣泄。
      我可以去哪里?
      我太不甘心。因为一旦看清,余下的只剩自嘲:哪里任我自由?哪里都不能够。
      游鱼总在羡慕飞鸟能自由自在翱翔于碧天苍穹,自天涯飞往海角;我也同它一般渴慕着。同样的向往和憧憬,然而在这里,我却连一条鱼都不如。起码它还能在碧水沧海中游弋,依然悠哉游哉。可我却是一只折了翅的鸟,那抬不起、舞不动的双翼退化消失,一寸寸化风般的叹息,告诉我:你注定与“飞翔”无缘,穷极一生亦莫妄想“自由自在”,永远只有笼,只有禁锢——
      西汉刘氏王朝的世界,是老天对我的荒诞围困,命运之戏,我从无选择;
      河城之护,宫掖之深,是我自入的华丽囹圄,形躯之束,我无法淡远;
      去病、少卿、逸儿或是剑天——甚至刘彻,是我对自己的莫名禁锢,心魂之绊,我却不能抽离……
      一个时空,一座宫城,一颗心……我被锁在了这里。
      我还可以去哪里?
      鸟儿愿为一片云,云儿愿为一只鸟;而我但愿能成一缕风,散去了就能不留一丝痕迹。如有隙,则能出,就能飞。没有围困,没有囹圄,没有禁锢,不知何束缚,不由以羁绊……也许就会有自由自在了,或许就可以活得轻松些,不会再被忿忿怨恨压得这般疲惫。
      夜到深时,起了风。一阵一阵的夜风扑来,夹杂着细微的颗粒,不经意嗅嗅就仿佛会闻到腥甜的味道。
      后来风稍稍停歇了,夜又没入寞寞寂静。而脸上已蒙上一层尘沙,鼻腔里也充斥满了一种赤绛色的气息。
      一个青衣的六旬老者,步履如风般走近。见了我,颔首,他温和地笑了起来,说:“匈奴之军已退,公子陈让老叟来请姑娘回。”
      “有劳。”我的身子微微前倾,垂眸。
      这本是个该送气甚至庆贺的时候,有四个字却犹如魔音一般窜入我的脑里,我旋即抬首,急问:“请问,霍将军……”
      “将军甚好,敌卒未伤其寸肤毫发。姑娘尚可安心,霍将军虽为敌军阴谋所毒害,但无大碍。老叟之徒医术较可,正在为将军医治,想来不肖多日将愈。”
      我总算松下了一口气。心念一转,我不由笑了起来,自言自语地呢喃:“逆命。”
      我真以为这便是“逆命”,人定能胜天,人终究能够抵抗住所谓的“宿命注定”。可哪里会这样轻巧容易?
      不曾想,这不是劫,这一役我仍未曾改变去病的命运——二十四,英雄殇。
      漠北的风沙很大,处处是无边无际的草原与沙土,没有路,可足下要走还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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