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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柒贰· ...

  •   “去病——”
      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越走越急,越走越急……最后是跌倒在倒在一旁的军案边,恰是扑倒在了他的身上。我握着他青筋暴起的拳头,那样冰冷,冷到了我的心里。
      我把他的手碰在胸前,轻轻地说:“去病,醒醒,睁开眼看我。看我,去病,看看我——”
      “月,月……未月……”他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眼球滚动着却睁不开眼。
      “我在,我就在这里!”
      我慌忙往前面爬了两步,跪在他的肩旁。
      这时有人递了一碗水来,我连忙接着,轻声唤着他“去病”,问他:“喝点水,好吗?”
      我试着去扶他的身子,可是太沉,他蜷缩弓曲的身体坚实无比,仿佛每一个神经都紧绷着。好不容易让他动了动,他一扬手,碗砸在地上,水也洒了一地,愈发狼藉。
      我这才发现,方才拥挤的幕帐,如今却只有我与去病二人。突然的空寥,我的心里随之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助。我的额头抵在去病的大臂上,想哭,却流不出眼泪。
      “水,咳咳,水……”
      我听到声音,心中一喜,倏然抬头,只见去病半眯着双眼,眼神有些迷离飘忽,干裂苍白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呢喃的声音。
      “你等等,我再去打水来。”
      我刚刚起身,手腕一紧,还没抬步就被去病拉住。我转过身去,看到去病的眼睛睁开了,很亮,仿佛烧着一团火,有灼人的炽热感觉。他的另一只手也拉着我,抓住了我的四只手指,强劲有力。
      “未月,是你?”他问,又立马答了自己,一边放手,一边闭眼,“如何可能?一切皆为虚影。”
      我反握住他的时候,迫不及待地证明:“去病,睁开眼,好好看啊——我是未月,李未月,是真真切切的一人。”
      他倏然睁开眼,眼神时远时近,一会儿清明,一会儿又迷蒙,最后徒自摇头:“梦,是梦。这梦好真!”
      我觉得好笑,又有点伤心,俯身,迟疑了须臾,吻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他抹着红晕的颧骨上,笑问:“你是否亦常这样,梦见我吻你?”
      “不,”去病瞑着双目,肯定地说,“确是时常那般梦见我吻你,吻着红纱挽起时你的容颜,未月。”
      电石火花之间,我已躺在了他的侧旁,傻傻呆呆地望着,看到他目不转睛凝睇的双眸。全世界都无所谓,他的瞳仁太小太小,只放了下我的影。而我,亦然。
      “未月……”
      我先他而问:“你不难受了?”
      他笑,眼睛越发明亮如辰:“见到你就不难受了。”
      我知道那是甜言蜜语,可是经他的口变比大实话听起来还要真。
      又问:“你不渴了?”
      “不渴,见到你就不渴了。”
      他笑得愈欢,嘴巴列出了弧度,也就清楚地看出了隐忍和勉强。
      忽然,去病的表情一顿,身子自然一弓,鼻见立即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既然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滑落。
      我坐起身子,慌慌忙忙地掏出手帕为他拭汗。他却抓住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传,传军令下去:不得,饮水。水,水,有……”
      “别说话了,我明白。”
      说完,我冲出了他的将军幕府。
      两手脱离的那一霎那,我莫名地感到失落,仿佛有一种念想:明明可以永远相牵的手,抉择的却是分离。
      帐外有人候着,见到我出来,迅速上前一步。他看着我,眼睛却不住地往我身后的幕帐瞟着……
      “将军有令:不得饮水。”我咳嗽了两声,继续说,“疑其有毒。”
      那人一惊,又稍稍上前了一步,趁我毫无防备之时竟然一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的手刚搭上那人的小臂,只觉得喉头一紧又一松,那人就在我放手之时颓然倒地了。
      我捂着喉咙不住咳嗽,惊恐的视线自地上的人缓缓上移,而后定格在一个风骨奇异有似曼倩的人的身上——
      只见那人颔首,将短剑收至身后,称:“在下李少翁,乃霍将军之军师。”
      “如此,我与军师可是本家。”话出了口才觉得鲁莽,毕竟这是男尊女卑的时代,忙说,“多谢先生相救之恩。小女见先生风骨非凡,定非寻常之人。”
      他迟疑了一下,仔细将我打量一番,说:“夫人过奖,鄙人不过略通一点仙道之术。倒是在下看来,夫人不同凡人。”
      我怔了怔,也不知是为了他叫我“夫人”,还是因他用那种语气说出“不同凡人”四字。
      我只是说:“先生好眼力。”
      他望了一眼地上的那个死人,问我:“夫人为何出了帐来,可是将军……”
      我这才记起要事,说:“先生速传将军令下去:不得饮此地之水,这水不洁。”
      李少翁点头,刚行,又被我叫住。我没有开口,只是指了指地上的人。
      他明白我的意思,说:“请夫人入帐,好好照顾将军。”
      “那是自然。”我一边撩帘,一边说,“若是能寻到牛羊奶水,恰是最好。还得请军医过来,莫将将军病症耽误了。劳烦先生费心。”
      “诺。”李少翁答。
      我刚走近,去病就翘首相望,盯着我一直走到他的面前,还是舍不得眨一下眼。我捏着袖子擦去他头上的汗水,问他是否好些了。他没理会,只是依旧那样看着我。我硬压着他躺下,然后坐在了他的身畔,静静地与他对视。
      我呵地笑了一声,垂首,问:“看不腻么?”
      “三辈子也看不腻。”
      我没有接话,要我如何告诉他:他连“一辈子”都没有,又何谈“三辈子”啊!
      “为什么在这里?”他说得很急也很用力,“我想知道……”
      “因为你这里。”
      他笑了,自言自语:“如斯足矣。”
      说罢,去病就要闭上眼去,仿佛弥留之际的人完成的最后的心愿,了无遗憾了。
      “睁开眼!”我抓起他的手,狠狠地咬下去,“你以为我在欺哄你么,以为这般答复你则一死了之也无遗憾了么?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日夜兼程地赶来这里终为了什么……”
      萧墙之后响起李少翁的声音:“将军,鄙人可入否?”
      “入!”
      我同时起了身子,想了想,才去扶去病。
      他虚弱地笑着,招招手,说:“依你看,我还有气力坐起?”
      我气结,使劲拉他,压低了声音:“起不得也得起。你既然隐忍多时又怎能这一刻泄力?”
      言毕就见到了李少翁默立在不远处,于是我对李少翁颔首:“先生与将军谋划,我不便多留。然,望先生顾念将军之躯,切勿长谈。”
      “别走!”去病喑哑的声音,宛若这漠北的风沙。
      我只好对李少翁说:“请先生直言吧。”
      “诺。”李少翁面色青灰,略露忧色,“军中已有十之三四兵卒出现腹痛之症,皆由饮水所致。”
      我倒吸一口凉气,叫道:“现下已有十之三四,那兵卒折损实数必则过半!吾等如何兵将至此,当如何御敌?虽说匈奴援军不多……”
      我自顾自地说着,忽然一顿,倏然惊呼:“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匈奴人计谋在此——以少胜多,其计在计。”
      望着李少翁,我面色严肃,忘却了自己既非非行伍中人又非男子丈夫的身份,只是一心想为去病拒敌度难,我问:“军师,速查营地守卫将士可有患疾者,咸易之。须防有敌军混入营中,此时阴计一成,他们定会报信,逃兵一律斩杀之。再者将患腹疾之病与尚好之卒分而聚之,留一二人守候照料,余者准备,以防敌军趁机来犯。还有……”
      我凤眼一瞪,对着面色有些错愕又有些沉思的李少翁再次叫嚷:“先生!军医呢?牛或羊乳呢?”
      李少翁被我一惊一乍吓得缓了半晌才开口:“回夫人话,军医亦有腹痛之症,难以前来。至于乳水,鄙人已命人去寻。”
      “那好,再多派些人去寻。虽不知是否奏效,但总须试上一试,余下我会再做思量。”
      我知道有许多中毒症都可以喝牛奶解毒,可是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中的是什么“毒”——也只能病急乱投医了!总的说,不在树下坐坐是永远等不到傻兔子,不到处转悠转悠就总也撞不到死耗子。
      “别走!”去病的声音让我瞬间大骇,回头一看,他的双眉都锁到了一起。他急切不安的模样像一个渴望的孩子,挪了挪身子,险些自榻上掉落下来,“这样的你不像你,不真实,莫是到头终为一场痴人的虚梦幻。”
      幸亏我适时扶住了他,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走,只是帐中太闷,想出去走走。我还需去看看其他将士——去病,我们要打赢这场仗,我不要你有事。”
      我顿了顿,蹙眉正色:“去病,你听好,你必须做到——我要你坚持,那怕生不如死也须忍下去,你不可以在李未月之前离世而去。我一定会寻人治好你的腹痛之疾。无论如何,你都得记得你的承诺:天涯海角偕我远走,风烟大漠陪我同看。”
      “天涯海角偕你远走,风烟大漠陪你同看。”
      去病的手紧紧抓住榻沿,骨节凸现,渐渐泛白,他的脸色也迅速青白下去——显然,又一阵疼痛袭来。我想去抓他的手,这是我此时此刻唯一能够做的。
      可是他甩开了我的手,咬着惨白的嘴唇,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死,因我不能死!未月,等我——天涯海角偕你远走,风烟大漠陪你同看!”
      我点点头,也一字一顿地答:“我等你。”
      我等你——虽如是答应,我却是侧首,却是转身,却是一步步离去……
      我终究还是食言了——
      六年之后,我留与他的仍然只是这般一个好似孤绝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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