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柒拾· ...

  •   翌日。
      一天的行程因我被整整拉长了一倍,刚到一处驿站,刘彻便下令:“明日再行。”
      他的命令让随行的官员疑惑不已,纷纷在后面窃窃私语,其内容大约是:“这才行了半日,日程未赶一半,怎生就不走了呢?”、“莫非此县藏有陛下私密,还是……”云云。
      然而,一切只因为我吐得不行。一路上马车走了多远,我干呕的苦水就跟了多远。
      刘彻本要随行的太医看脉,可我瞪着眼在车中蜷成了一团。
      他大约是又想起半月前我的歇斯底里,于是只好妥协,只是哄道:“再忍忍,驿站即到。”
      我别过头去不愿看他的神情,害怕自己会心软。终究未央宫留不了我的人,更留不住我的心,哪怕我的腹中……因为如今是元狩四年的光景,因为在遥远的漠北有我的那颗心。
      “臣妾惶恐,让陛下担忧了。臣妾只是有些不喜欢马车颠簸,休息片刻就会好的。”
      刘彻抱我下车时,我望见天空有北雁,呈着“人”字形,鸣叫着向南方去了。
      我在心中低喃:“雁儿,你们好聪明。是啊,如今北方委实不安宁。黄沙漫天,烽火硝烟,还有刀枪剑戟、马革裹尸,那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呢?不久,不久我就要亲睹了吧?”
      “美人在想何事如此入神?”
      我见刘彻俯首浅笑,果真如百姓家的夫君。去了华服,去了眉眼间的戾色,这样的他哪里还看得出来他是一国之君?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
      “臣妾,臣妾念及了百姓家的夫妻。”我垂下眼睑,轻声细语。
      刘彻哈哈大笑起来,那爽朗的笑声让其后随从的官员们纷纷垫足而望。
      这夜,刘彻拉着我在楼台上观星赏月。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极好,我想也许是漠北之役有了好消息,于是也不由欢笑着陪他。
      “长安城中倒是难得见着这般夜色动人。”
      我说,顺手剥了个橘子,再将那新鲜的橘皮撕成小碎片,丢到了杯中的清水里。
      “也不然。”
      刘彻咬了我手中的橘,还不满意,又掰了一般去。任由我如何去抢那半边橘子,他偏是不给,一手塞进了口里,得意洋洋地咀嚼着,还带着含糊不清的笑声。继而他又伸手来夺的另一半,可我也不示弱,忙将那一半塞进嘴里,一边费力地咬着一边还不忘扬起下巴向他示威。
      刘彻呵呵地笑了两声,说:“灞桥之月亦是极美的。”
      他捉住我的肩,凝视着我的眼,于是话中仿佛藏了一种深意。
      我知道灞桥,却并非灞桥之月,倒是因为长安城来来往往总在灞桥折柳话分离,更是因为灞桥之畔有一座凄美的行宫林苑——长门宫。
      我脸上的笑意在不自觉中渐渐冷去,同样凝视着陛下,却少了那份温存的深情。我不知道告诉了自己多少遍“不可以”,只晓得我不得不将“不得用情至深”几个字深深印入了心底。暂不言我心中早有了另一个人的名字,纵然我真的会爱上这个神一般的男人,我也绝对不可以。如今他可以这样轻松地提到灞桥,全然不在意这个地方代表或意味着什么,那么是否也会有一日他这样轻巧地提到我——而那时,我又会在哪里?暗无天日的永巷,还是暗无天日的黄土里?
      “天色不早了,陛下不回寝居么?”
      ——我说的“寝居”不是我的,而是刘彻他自己的。
      见他脸色有些不善地看着我,我便又说:“路途这般颠簸,李姬姐姐此次同行,定是不好受的。她有孕在身,陛下不去关切一番么?臣妾窃想,姐姐此时此刻定然同是望穿这轮秋影而待陛下呢。”
      “朕于此陪你不好?”他推开我,绝然起身,“哼,这倒是,你何惜朕之垂怜?”
      我心中百般滋味,游离不定。见他欲抬步而去,半有心、半无意地抓住了他的裳袂。
      我咬着嘴唇,挤了几滴眼泪,好似娇柔地说:“陛下何以见得臣妾不珍惜?臣妾当然……陛下哪里晓得臣妾有多珍惜,臣妾恨不能……可陛下,李姬姐姐如今有龙胎在身,臣妾这般强求陛下而陪,若是教李姬姐姐得知,若是让掖庭之中其他姐妹得晓,臣妾恐怕……”
      我吸了吸鼻子,掩面作哭泣状。
      陛下俯下身子,轻轻拍了拍我的背,轻叹:“你将朕视作了什么,惧怕别他夫人排挤便将朕拒之千里?罢了,朕去看看李姬,免教你为难。”
      他要走,我的手却扯得更紧,心也绷得更紧。我分不清,此时是在矫揉做作地演戏,还是这便是我的本心?我不想让他走,我真的希望他就在这里。哪怕那种气氛下我的心里不会好受,可他在我身边就代表他无法呆在别的女人身边呀……
      刘彻跪下,倾身来亲吻我的额头,手则探入了青色的裙衽之下。
      我慌忙按住他的手,身子轻轻一倾,靠在了他的身上,细声道:“陛下,臣妾累了。”
      他没有多说什么,抱起我入寝殿中。没熄灯,他随手拉下了幔帐,就这样拥我睡了一夜。
      他终是没有去李影那里。
      随后几日的行程慢慢加快了些,因为我慢慢适应了那种颠簸。也许人本就是能适应的动物,也许是我对自己的强迫起了作用,毕竟不久之后我就不得不面对这样的奔波,甚至比现在更艰险更困苦的境遇。
      虽然我是好了些,但李影得情况却不容乐观。将近林光行宫还有一日行程的时候,我于驿站停歇时看到了李影被百鹧搀扶着。她与出行前判若两人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本来丰腴的美人瘦得双目凹陷、神采全无,明明正风华正茂却如憔悴如老妪。她挺着隆腹,步履蹒跚。
      我心中的惭愧是真的,可嘴中的话却是假的:“臣妾罪过,明知李姬姐姐身子不便,却硬求陛下携姐姐前来。臣妾本是觉着有姐姐这个知心人在好说说闺语,哪里这一路却连面都未曾见上几眼。”
      刘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对我说:“明日便可至林光宫。朕知美人书法不凡,不若后日再题‘甘泉’二字,为行宫易名。”
      “甘泉宫?”
      我一语出,就见走在侧旁的郭舍仁脚下一滞。望着陛下,他似乎想说点儿什么,却始终未曾开口。只是回首,他望向的是长安城的方向……

      夜幕愈沉,我坐在树下吹凝霜笛。乐音悠扬而婉转,仿佛是乡间的一首山歌。望着似圆未满的幽阳高悬,漫天辰光确实有一种“星垂”之景,我这才想来今日是八月十四,明天就是望日即中秋之节。
      “本是团圆相聚的日子,却又在常凄苦、多分离的清秋节里。”我又望了一眼月亮,“岂不矛盾?”
      入了室去,见刘彻正坐案后,朱笔圈点间眉头紧蹙,眸中隐隐积了怒色,我便不敢妄声打扰,只静坐一旁。
      过了许久,刘彻似乎方才察觉我在身侧,嘴角的弧度稍稍柔和了些,问我坐了多久。
      我见竹简批阅得差不多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说:“臣妾许久未歌舞与陛下小赏了。”
      陛下笑了起来,双指夹住我一缕发,说:“好!朕此处正有一歌,美人若唱得绝佳,朕便重赏,若是……”
      我笑着接话说:“总不会难以入耳吧?若真是那样,由陛下处置便是。”
      可是,他还有处置的时间么?
      陛下一边笑,一边点头。
      我起身离去,又端着一盘茶杯,含笑入内。我将那陶制的茶杯列成一排,一一倒上分量不同的水。
      刘彻似乎明白我的意思,叫来郭舍仁去拿箸来,若是银箸便是最好。
      我顺便就像随口说的要郭舍仁多拿些酒来,笑对刘彻称:“对酒当歌,好不豪爽;有歌无酒,岂不大憾?”
      尔后将杯中的茶水全倒了,换了醇厚的陈酿,浓香诱人。我总故意把酒倒多了,音调得不准,于是便推到刘彻的面前要他喝。他一杯一杯地喝,偶尔会捏一下的的下巴。
      我却又说:“陛下可别喝多了呀!”
      待我们把音调好,一壶酒就已经见底了。
      刘彻感叹:“好些时日未喝酒了。”
      我装作忽然记起一样,忙夺过他手中的酒杯,说:“臣妾有罪,忘了陛下身体……”
      “无碍。”刘彻笑吟吟地从我手中取过杯子,说,“美人何罪之有?若非你悉心照料,朕恐怕早没了此时听歌喝酒的机会。”
      “陛下怎可如此说呢?”我一边说,却一边又为他将酒水斟上。
      他患的是坏血病,自十八世纪以后就被摘下可怖面具的简单病症——由缺乏维生素C而引起。因为我要求的规律又清淡的饮食以及补充大量维生素C的水果的功劳,他的病已经痊愈了。
      他握着我的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于是我将那个空杯放在了一列杯子的最后,用银箸敲了敲,对他倩然一笑,开始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唱完,也不知道刘彻已经有多少杯酒水下肚。
      我抚住他的手,问:“陛下可是想念故人了?”
      我知道司马相如刚离世未有几个月,刘彻与他情谊颇深,听到词曲,心中一定很是难受。早知就不答应他唱这首歌了,那时只贪恋这琴曲好听,便忘了别他……
      刘彻不答我,只是愁酒接连。
      我望着他,心想这不正是我要的么,可我看着心里难受极了。我是多么想劝劝他,却强忍着只眼睁睁看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
      “啊!陛下,你醉了。”
      刘彻忽然抱住了,脸埋进了颈中的垂发里,一股股迷醉的热气烘红了我的脸。他“嗯嗯”地哼了两声,忽然抱起我,趔趔趄趄地走向床榻。我是随着他前倾的身子一齐落到榻上的,慌忙中我一手护住小腹一手撑着身下以减缓冲力。等我再看去,他却已经在床上呼呼大睡了。
      我抚摸着他的面庞,垂下头去偷偷吻了他的唇,还有酒的味道。然后我蹑手蹑脚下了榻,为他盖上薄衾,又放下帐子,朱唇无声:
      “再见。”

      微风习习,树影婆娑之下,我望天而立。
      “主上。”
      我垂首,又回望远处灯火阑珊的驿站,声比风轻:“我们走吧。”
      “去往何处?”玉镜问道。
      我未言无声,眼前却仿佛有那样一番情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