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66、·陆陆·

　　我刚出宣室殿，又被皇后殿的人请了去。
　　卫皇后和郁美人都在。难得见到两虎共栖一山的场面，那情景着实可怖。我一一拜见之后，顿时觉得心累，疲惫不堪却仍旧要小心应对。
　　大殿之内，短暂的平静，真真是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我正暗自思量，究竟有何举止不慎，却听卫子夫当头一喝：“李良人，”声音瞬间化柔，好似和蔼，其实严厉，“你可知罪？”
　　我立刻伏跪在地，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然：“臣妾不知何罪，望皇后娘娘明示。”
　　“皇后姐姐，臣妾就说了吧：李娘娘正是得宠，行为举止大意了也自是不知的。”郁美人阴阳怪气地说。
　　卫子夫轻轻冷哼一生，命人将几张纸放在我面前。
　　我一看，微微诧异，又听卫子夫说：“世人皆知，陛下最很巫蛊之事。说！你这巫符欲咒何人何事？”
　　“求娘娘详察明鉴，此物绝非巫蛊之物。”
　　我心中急恼，不知如何解释，总不能说那是英文吧？
　　“这字符见着新鲜，皇后娘娘，如此确实不似吾等平日所见的巫蛊之符啊！此定非寻常之物。”
　　——闻声便知是李影，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李氏妹妹真会说笑！依汝所言，难道你见过巫蛊之符？”郁美人一句咽得李影无话可说，继而她又转向我，“李良人，若如你所言，你亦需详作解释吧？”
　　正在此时，却听着郭舍仁的声音近了。他一一请拜，然后客气地“请”卫皇后让我起身，又说：“陛下有急迫之事寻李良人娘娘，望皇后娘娘、郁美人娘娘割爱呀！”
　　被提到的两位夫人未开口，只有李影很是心急口快，道：“郭大人，二位娘娘正在度审掖庭之中的巫蛊之事呢！此事与良人妹妹有些干系，恐她一时半会儿离去不得。”
　　郭舍仁沉默了片刻，说：“小的做不了陛下的主。即便真有巫蛊之事，李良人娘娘还是得想往之宣室殿见陛下。”
　　卫子夫依旧沉默，但郁美人开口了：“吾等不便难为郭大人，李良人娘娘你且带走便是。不若大人将这些纸张一并带去面圣？”
　　郭舍仁望了我一会儿，接过了那几张薄纸，遂称告退。
　　出了皇后殿，我才开口，细声询问：“郭大人，陛下可是又有恙了？”接着又说，“大人将那些纸张呈给陛下吧，本宫回昭阳殿待诏，然后自会解释清楚。”
　　我欲离去，却被郭舍仁拦住，他只说：“娘娘，陛下想见你。”
　　那一刻，我望着他的眼，却觉得他望穿了我。
　　我觉得他看的其实并不是我，迟疑之后还是说：“郭大人，陛下想见的不是本宫，对吧？皇后殿中的那位，你可以去请她啊！欲见不见，最是折磨。”
　　“欲见不见——”郭舍仁片刻失神，“确实折磨。”
　　我转身的那瞬，又听到他说：“有些话，小人这做奴才的本不能说，可是……娘娘，若说要见，陛下想见的这辈子都见不着了；若说不见，皇后殿中的那一位，乃是陛下此生都不愿再见的。而此时此刻，无论陛下心中想见谁人，可嘴中说的真真切切就是娘娘你。李良人娘娘，请随小的前往宣室殿吧！”
　　我无言，因为悲哀；我摇头，因为无奈。可再如何为自己悲哀，如何的无奈，我还是默默地随了郭舍仁的脚步。
　　欲见不见，最是折磨。可见了不该见的，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呢？
　　我要的安宁与平静，其实离我还很远很远……重重宫闱之中，那是何等的奢望啊！

　　“陛下？”我午睡刚起身，推窗就见到树下他的茕茕而立的背影，“陛下为何不入殿来？”
　　刘彻转身，远远地望着我，旋即竟笑了起来。
　　他走近在窗台前，伸手抚摸我的脸，有些揶揄：“美人睡颜太秀美，朕恐难以自持。”
　　我只笑笑，转身而去，在大殿之中的食案上顺手拿了两个橘子，便出了殿去。见刘彻又回到了树下，他静静地仰望秋木，又好似隔了错错落落的枝桠望那邈远的旻穹。
　　我走近，才听到他在低声吟诵：“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陛下还记着这诗句啊？”
　　我与他一同看那片片秋叶化蝶，早年的唏嘘又回心头：安静地死亡其实也是一种美丽。
　　陛下忽然抱住了我，拥在怀中。他亲吻我的耳鬓，那样专情而痴迷，直到我轻声呼喝，他才稍稍放松，渐渐地远离了我。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距离，而我的鬓间仍余留着他唇的温度。
　　许久，刘彻才说：“再过两日，朕携你去林光宫若何？”
　　“林光宫？”
　　古代的宫殿我也听说过几所；关于汉武帝的宫殿，在历史课本也还专门作为课外知识介绍过，我知道很著名的有未央、长乐、建章、光明等宫，还知他最喜欢到甘泉山的甘泉宫赏风光、度寒暑，却就是不知道这个林光宫。
　　于是暗自呢喃：“怎么不是甘泉宫？”
　　正专心在自己这里的我并未发现身旁人的脸色有一刹那变了变，而后他便说：“林光宫位于甘泉山端，若你喜欢，朕易其名曰‘甘泉’亦无妨。”
　　“啊？”
　　我惊诧，忽然觉得大脑里有什么一闪而过。摇了摇头，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无心再想下去，只是对刘彻说：“臣妾无力左右陛下所思所想，一切随陛下之意。”
　　他一抬手，竟然双指夹住了一片枯叶。他笑了笑，无声，双指一松就放任了那叶子。
　　他转身而去，我仿佛听到他轻吟：“死如秋叶之静美，凡世之间能有几人如斯福气？便是她也一般。”
　　“臣妾恭送陛下。”
　　转过身，我才举手拭去眼角的泪。

　　那日我还是随郭舍仁去了宣室殿，并非完全是他言语动容，只是……我竟然有些许担心刘彻。
　　虽然郭舍仁没有立即将那几张纸给刘彻看，只是自己收好后去了食室。可他留我在大殿外徘徊之际，殿内早已有人将皇后殿中的事呈报了个清楚。
　　于是，我被压上了“巫蛊祸乱”的罪名。
　　也许是因为废后陈阿娇的缘故，刘彻极其憎恶巫蛊。所以当我被半请半押到他面前时，看到的是黄幔之上点点赤红，殷然未干。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头痛，仿佛那血点入眼的一刻有一阵哀伤悲戚钻入我的身体，继而涌上我的心头……
　　刘彻说得很吃力，可其威慑之势不减：“究竟，怎么回事！”
　　我将身上的首饰一样一样脱下，却是无言。
　　他一声暴呵之后咳嗽不止，我倏然抬头望他，心中因顿然的觉察而大骇吃惊，慌忙垂下头去，竭力淡漠言之：“妾无话可说。”
　　“你竟敢……竟敢‘无话可说’！”他直起脊背，身子前倾，对着我大嚷，“你岂不知巫蛊之罪当何处之吗？”
　　那一刻我恐惧到了极点，却并非他的威胁，并非“巫蛊乱者，俱五刑处之”，而是心中关乎他的那份莫名的异样。
　　——这不是个好兆头，我知道。
　　后来，郭舍仁赶回来了，跪在刘彻面前，热泪纵横。他的头在地上磕得闷响，哽咽痛呼：“陛下，永思昔人亦不复，此次又何苦？”
　　刘彻顿时颓然，只是招招手，对郭舍仁说：“呈上予朕看看。”
　　他看过许久才说：“皇后殿大长秋方才所报不虚：非但‘巫蛊祸乱’，亦有‘□□宫掖’之嫌疑。”
　　郭舍仁再次跪地，直呼“陛下”，一面又求我对刘彻解释，他说：“娘娘不是要与陛下解释清楚的吗？”
　　我是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竟然说：“陛下不欲信，解释何用？”
　　……本来有转圜余地的事情，却被我这一句携着几分赌气的话语给堵进了死胡同。
　　陛下连呼三声“好”，继而发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声音：“朕想起来，永巷许久未进生人……”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又骤然出现：“你回去吧。传朕旨意：昭阳殿李良人，身体抱恙，即日静养，未经圣意者不得近昭阳殿十步。”
　　“臣妾，谢——陛下。”
　　眼前腾起水雾，这句“谢谢”是由衷的，哪怕他是要软禁我。
　　他没要把我贬到皇宫之中那个最萧瑟寒冷的地方……这就足够了。
　　之后郭舍仁送我回昭阳殿，一路无言，只是默默尾随在我身后。
　　他临走却又止步，声音中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苍凉：“娘娘，你应知，陛下若是欲开罪于你，如今纵然不身首异处也只怕窝坐囹圄了。陛下对你，是真真上心，那各地上贡的奇珍异宝，样样是陛下亲自为你挑……”
　　“郭大人，”我轻声打断他，“本宫眼不瞎、心不盲，在这掖廷往走间眼睛瞧着，心也看着呢。”
　　他愣了一会儿神，摇头苦笑，说：“娘娘，小的不敢教你。小的只是怕娘娘曲解了陛下的心意，就如……”
　　他眼神黯淡下去，脸上似乎交汇着许多情绪。
　　“郭大人回吧，你说的本宫明白，无需多言了。”我轻言。
　　沉默须臾，我竟忍不住嘱咐：“陛下龙体，望郭大人多多上心。陛下宜忌浑腻，切不可饮酒；须多食鱼肉菜蔬，每日必尝一水果。还有，过戌时不可再为陛下进茶，只可进水；最晚不得晚于亥时一刻就寝……”
　　话一说出口，我才发觉自己居然会有那么那么多要交待的。
　　郭舍仁静默地一一听着，我言罢之后仍垂着首，许久才问：“小的逾越，求娘娘告知小的那所谓‘巫文’究竟为甚？”
　　我转过身去，缓缓踱开步子，半仰着头望天，“凡人生有一奢求，身外之物终不可比及——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