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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陆叁· ...

  •   这是一个秘密,我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
      卫长公主府缱绻的那一夜,刘彻没有熟睡,他一直一直都醒着。
      他将熟睡的我死死抱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低沉的音调,带着几分矛盾与痛伤:“朕给过你机会,你却没有走,或许这就是天意。”
      “平阳长公主府初见,朕恍惚以为她真的回来了——‘你妈妈会回来,哪怕要等上两千的孤苦岁月,父皇也定然能等回她’,连朕都快信了,可朕还是明白那不过是哄骗妍儿的。朕怕在你身上看到阿娇的影子。阿娇明明已经去了,不会回来了,可你总能给朕‘她回来了,她就在这儿,在朕的身边’的幻觉。朕没有法子,朕怕像伤了阿娇一般又伤了你,所以才命曼倩送你离开长安城,远远的,远得朕此生此世不能再见着你。
      “可你却未走,甚至教朕没法不见到你——你竟然入宫了,你竟然就是平阳三天两日在朕耳边提起的歌姬,竟然就是那日让朕惊艳的‘月女’!你明明可以逃离,却奈何这般傻傻又回宫呢?朕真是有那么一瞬期盼,可你不认得朕……朕伤了阿娇那么深,她安能不认得朕?而当户和敢竟那般为你求情讨饶。尤是当户看你那样的眼神,朕年少时就见过他那样的眼神,而彼时看的并非你而是独孤月。朕一直知晓,他亦深情于她,纵然这么多年孤守却是真心不移。那一瞬,朕是气极了,朕却是怕他……抢了朕的月儿。朕是大汉的王,朕无需畏惧什么,可那一刻朕怕极了,遂封了你为‘婕妤’。然事过之后来朕又怕见你,更怕宫妃之斗会伤害你,便一日之内封你又贬你。
      “哪知妍儿竟认定了你。阿娇走的时候才记事,朕以为她不会记得,可她却是深深地记着她妈妈,告诉朕你‘像极了妈妈’。朕以为可以自持,却只能在不见你的时候,若是见到了你就会想起……朕之宫中,收了不少‘影子’,你最像却也最是朕舍不得视作‘影子’的。朕一直未收回你私藏的示牒,辄是愿你若有一日不愿再禁锢宫廷便可自由出走,然你未有。
      “你腿伤那日,朕抱着你,心痛逾极。朕是皇帝,朕却有那么多的无奈与无力,当年朕抱着阿娇的尸骨是朕至今的魔魇。分明知道你一直在做戏,却在你一句无心之慰问时心会怦然荡漾。你不知,即便是‘被人当花“养”’的你依然是那么娇俏可怜,宛若盈盈雨中荷,朕竟然会看着心动!
      “今夜延年唱了新曲,曲曰:‘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朕想起多年以前雪中梅下翩跹如蝶的阿娇,继而却是想到了你——‘月女’之舞,惊艳至今。‘世间岂有如斯绝世佳人?’朕本是无心一问,却不曾想平阳会说‘延年的女弟可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绝世佳人,毫分不差呀!’。你一曲《佳人》之舞,尤胜当年阿娇之翩然。朕再亦无法自持,朕只能要你,哪怕会伤了你,会教你如阿娇一般怨恨朕!阿娇已不在,朕唯有对你好……也算作对她的弥补。
      “朕会对你好的,朕怎么舍得将你打入永巷?”
      夜静声谧,要知世间最无常的是人心,最不可信的是——帝王之语。
      他爱的根本不是我,而是那个他口口声声唤作“阿娇”或是“月儿”的女子。此时的我不会知道“月儿”是谁,而日后的我却也不会知道他对“月儿”之心。
      ——世间最大的荒诞莫过于明明是当事人却如同局外人一般,自己迷糊了自己。
      刘彻是否知道或是记得,多年以前的那个冰冷凄迷的月圆夜,有个气弱游丝的女子声声戚戚:
      “在哪天他记起我的时候,问他,我是谁?”
      刘彻啊刘彻,你到底知不知晓今时今日伏在你胸膛之上的女子是谁?
      她是谁呢?

      昭阳殿。明月夜。
      “娘娘,听那铃叮,陛下御辇定是近了!”
      沅衣欢欣不已,与我的冷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月不过三十日,他倒是日日不忘来,真是对我宠爱有加呵!”我声愈冷然。
      未央宫之正殿乃是中轴之首的朝堂——宣室,其次是中轴之正的皇帝所居寝殿——宣室殿;然后是昔日陈皇后居住过的皇后寝殿——椒房殿,以及汉立之初新建却至今才有我一人居住的昭阳殿。如此,我就成了众矢之口——我一小小长使却入住了未央宫堪称“黄金”的一处宫殿。自陈皇后被罢黜之后,椒房殿不再住人;当今皇后卫子夫自有皇后殿,可位置极偏。也就是说,我这个无不足道的长使竟然比皇后娘娘住得还好!
      而落人口舌之二的是,自我随陛下从卫长公主府入宫后,陛下不再宠幸任何妃嫔夫人,其间包括最是得宠的郁美人和李姬。而至今日已然有三十日,宫中人都知“陛下夜夜宿昭阳殿,日日欢愉有增不减”。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我竟连连晋升:长使,八子,七子……直至良人。
      可无人知道,卫长公主府一夜后,陛下就再也未有碰过我,哪儿是拥肩或拉手。然而,甚至连我昭阳殿的宫人们都相信了——陛下荣宠至极。
      “陛下驾到。”
      沅衣搀我去大殿迎接陛下。
      我还未福身,陛下便让我免礼——旁人看来,这又是一份宠溺。
      之后,他命所有人都退下,面无表情的我如同一个傀儡娃娃一般,尾随着他入了中冓。
      此时,他方在案前坐定,我便福身行礼:“陛下万岁万万岁。”
      宫人面前,我不拂他的面子,但是无人之时我也不会有那么多顾忌。这三十天来,我终于明白一句话:杀人不过头点地,杀得容易、死得也轻巧。何惧何畏?我若越是惶恐地对刘彻,刘彻越是强横地对我;反之,我们两个倒是相对平等了许多。所以,不亢不卑、有礼有节就是我对他的态度。
      “你在生气?”
      刘彻竟然在笑,我真不知道自己哪里让他觉得好笑了!
      “未有。臣妾惶恐,臣妾不敢生陛下的气。”
      说着,我将黄昏时郭舍仁送来的一堆竹简端到陛下面前,一一摞在案上。
      “还说未有生气。”他的手刚刚触及我的手背,我就如避鼠蚁地缩回手来,他悬在空中的手抖了抖,最后还是收了回去。他尴尬的笑声戛然而是,忽然厉声问道,“你到底作甚生气?朕对你不好么,焉有对不住你之处?”
      他有些生气了。
      “若是要批阅这些公文简章,陛下何不往天禄阁,也免得臣妾一旁打搅了陛下。”
      他愣了一下,忽而“呵呵”地大笑起来,其声朗朗然,又暧昧地说:“你可是怨朕如斯春宵却是冷落了你?”
      他起身过来拥我,却被我甩开了。
      “臣妾倒是期望陛下真正冷落臣妾。”我咬了咬牙,终是说了出来,“臣妾不明白到底何处得罪了陛下,要以如此杀人不见血的方法对待臣妾。臣妾虽居宫不长,可两三年的光景臣妾也不是盲目之人,看得不多亦不少。陛下应知,你雨露不匀,日日夜夜昭阳殿宛若是独宠臣妾一人,然这般种种无疑是臣妾的催命符!陛下爱妾至极,护妾至极,其他夫人便嫉妾至极,恨妾至极,恨不能处之而后快啊!”
      跪身稽首,我胆大妄言:“臣妾不求荣宠,不奢雨露,宁可不要任何品位名分,但求陛下饶了臣妾,给臣妾一份微薄的平静与安逸。”
      “你竟这般看朕!”腰间一紧,陛下打横抱起了我,将我扔似的置在了榻上,“朕如斯宠爱于你倒是苦痛了?你那日破处,见红颇多,朕怕再行云雨之事会伤了你,这些日来夜夜自制自持。看来是朕有心待你却是你无心于朕了。朕千般万般怕冷落了你,政务如山,一心要来此陪你伴你,就怕你夜深孤冷,竟是朕自作多情!”
      我心中百味交杂,凝望着他泛红的眼,几欲问他:“你口中的‘你’是谁?”
      并非我冷酷无情,不信他的心,只是——
      初回未央那日,我前往皇后殿拜见皇后娘娘卫子夫。
      “臣妾李氏拜望皇后娘娘。”
      “你……”卫子夫柳眉轻蹙,细细得打量了我好一会儿,才冷然嗤道,“哼!今后宫中又多一个可怜人儿。”
      她把玩着手腕上的绞丝玉镯子,问我:“李少使,你可知你极像一个人,比这宫中的任何女子都要多像上三分。”
      “臣妾不知。”
      我知自己是新人,所以行事言语都倍加小心谨慎。虽然当初就听去病说过,我长得像他姑母——正坐于我面前的当朝皇后娘娘卫子夫,可还是那样说了。若我说我像她,恐怕我这愚昧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女人这日就出不了皇后殿了。即使是出,如不是爬出去了,就是直接横着出去的了。
      “不知也好。”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本宫有一言贻你,在这掖庭之中不是极致聪慧则还是愚钝些好,要知‘傻人自有傻福’。”
      “臣妾谨记于心。”
      那些话,她不说我也是明白的。
      深知不能久呆,这如坐针毡的滋味不好受,于是称“臣妾不叨扰娘娘清净”便匆匆告退。
      后来自皇后殿回昭阳殿的途中,又见到了一些妃嫔夫人一一看清她们的容貌后我顿时惊觉。心中不安,踌躇游离了许久之后还是决定去永巷。
      传说,“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永巷乃是掖庭中的长巷,是未曾分配到各宫殿处室去的宫娥们所集中居住之处,亦是幽禁失势或失宠妃嫔夫人的冷宫。对于宫闱中的这些女子来说,永巷无疑是最可怕的地方,她们不见血腥的角斗都源于这里而他们黑暗无际的梦魇也源于这里。如今,我也不例外。
      “你是自那里而来的?”一个年岁已不少的老宫女看着我,说,“华服加身,你断不是贬黜于此的夫人吧?”
      我点点头,嘴角是淡淡的微笑。
      却不想,她顿时就沉了脸去,兴许是我的微笑惹恼了她。永巷是凄凉萧瑟之地,哪里能容下这样的神情?
      她冷冷地说:“夫人尊贵如斯,这里弗是你落脚之处。”
      “以色事人,能有几时?姑姑不觉得我就是下一个入住此处的人么?”我看着她身后那些或痴傻发愣,或大哭大闹,或舞袖大笑的女子们,努力地想从她们身上看到些什么……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呢喃,“她们也像。”
      “这宫中无人不像。”闻言,那姑姑以一种波澜不惊的语调回复的。
      “姑姑知晓我在说甚?”
      “老奴不知,娘娘请回吧。”
      她转过身去,走向那些可怜的女人们。
      我却随了她的脚步。
      忽然从一旁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身上散发着阵阵恶臭。她抓住我的手臂,发狂地摇晃着,大嚷道:“皇后,皇后!你回来了啊!鬼,鬼啊!皇后回来了,鬼来了——”
      我被吓得无错,直到那个女人被老姑姑拉开,我仍旧瞪着发直的双眼大喘气。耳边一直响彻着鬼泣般的声音,惊呼着“鬼”,嚷叫着“皇后”。
      “娘娘不该来此处的。”老姑姑一边说,一边将那疯女人往后拽,厉声道,“荪惜!速速静下!”
      结果那唤作“荪惜”的女人拉起老姑姑的手,瞠目瞪眼,不停地说:“她回来了,她回来了!皇后娘娘一定会杀了她,不,她会杀了皇后娘娘!哈哈哈,真正的皇后来回来!哈哈,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报应终于来了!哈哈哈哈……”
      或许是疯言疯语,我全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我一直都很清楚地听到“皇后”两个字。
      是的,皇后……我来这里,也是为了这两个字。
      “娘娘听了不该听的话,快回去吧。”老姑姑脸色十分苍白,声音中有颤抖。
      “我只是想知道陛下与皇后娘娘……”
      我有太多太多的不解:为什么卫长公主为卫皇后所出却与她十分不亲近,甚至唤另一个神秘的女人为“妈妈”,宫中上下更是对卫长公主的身世讳莫如深;为什么史书上说“生男无喜,生女无怒”而最受汉武帝宠爱的卫子夫,非但没有如历代皇后入住椒房殿,更是被禁足幽闭在偏僻的皇后殿里;为什么不只我有些像卫皇后,而这掖庭中几乎所有的夫人都或多或少的肖似她,而陛下……我有太多太多的疑虑了。尤其是后宫中几乎千篇一律的容颜——难道,正是我的容貌害了我吗?
      “老奴不知。”那老姑姑扭头看我的眼里泛着寒光,就像看着一个女妖一般的神色,她说,“不过,老奴奉劝娘娘一句:安分才得安逸。这世间命好的人多,却也不是只只凡鸟可变凤凰的。若是娘娘心太大,掖庭许是会装不下的,彼时也只有这永巷能容得下了。”
      “我并未有非分之想,从不觊觎得到什么,不过也求的是一份安宁安逸。”
      待我表明心声之后,老姑姑的脚下稍稍一滞,眉眼皱成一团地看着我,说:“如是,掖庭非汝安身之处。”
      是啊,我与她的想法一样。可那里又会是我的安身之处呢?
      我神色黯然,转身将离开,忽然听到老姑姑对我说:“陛下不恶皇后娘娘,否则老奴在此处伺候之人便不是她们了。”
      “是爱吧?他爱她,所以才折磨她。”
      我想起《康熙王朝》里容妃对蓝齐儿说的那段话:
      “蓝齐儿,额娘太知道你皇阿玛了。他心里啊比你额娘更苦更痛。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诸子争储、手足相残,这时候哇,谁对你皇阿玛最亲,他反而会把自个儿的痛苦砸到谁的身上……”
      刘彻之于卫皇后,或许就如康熙之于容妃。越是爱她爱得深沉,就越是伤她伤得深切。而我,而这永巷中的女人们,不过仅是替代品,就如……影子。
      刘彻,你是爱卫子夫的吧?
      “今夜之后,朕不会再来昭阳殿,不会再见你!”
      说完,他自己竟然愣住了,身子凛了凛。“从此再无相见”,他仿佛呢喃了这六个字,又仿佛没有。
      当我还在试图去回想时,却听他说:“你的平静与安逸,朕还给你。”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分疲惫、一分无力。
      我仰视着他,心里仿佛撒下了一枚刺,心脏愈是跳动着就愈是刺得深。刺划过每一寸肌肉,渗出的血里竟是心痛。
      一夜的屈辱,一夜的冷累,还有一夜的心痛。
      发泄的他,这样的我,到底是谁伤了谁?
      翌日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刘彻已经走了。
      让我惊觉的是,榻沿边竟有点点血迹,半干的绛红。我身上完好无损,除了心,没有一点儿伤口。
      那么,是昨夜我抓伤或咬伤了他?
      我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点点红。失神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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