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62、·陆贰·

　　这年夏天走得匆匆，夏去立秋，秋尽冬至……一年就是那样的匆匆又匆匆。
　　可今年是汉武帝的元狩六年，这一年可以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父皇，儿臣的大事儿臣可自行作主么？女儿愿自己审择——平阳姑妈之子，平阳侯曹襄，他很好。儿臣记着小时他事事都依儿臣，事事都护儿臣，他能爱儿臣有父皇之三分，疼儿臣誓永不敢变，这便足够了……”
　　在这个匆匆夏天匆匆的末尾，卫长公主刘妍下降平阳长公主之子平阳侯曹襄。婚礼之盛大如同这个夏天最后的绚烂，极尽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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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事都有变数，而这件事中的变数就是延年。
　　卫长公主大婚，我作为侍婢随行出宫入府。本以为这样就可以远离尘嚣，却是天不随人愿、不尽人意，无奈我还是脱离不了未央宫宣室殿那般的漩涡。
　　那日，我正守在卫长公主的新房门外。仿佛踏在闹与静、喜与哀两重天的夹缝里，所以我才能看得这样真这样切。我知道静静的等待对于屋中默默的新妇来说是一种煎熬，而且并非同于其他新人的甜蜜煎熬，那是一份真真正正的痛苦。
　　只是我不明白，刘妍为什么要这样苦自己？
　　她明明是天之骄女，是刘彻最最宠爱的女儿，完全可以选择一切……也许只因为八个字，“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因为她说过，“他不过将孤视为小妹。”
　　——这是唯一的解释。
　　正当夜幕愈黑，郭舍仁带着两个宫中随来的宫娥，端着一件丝缯薄纱和一套玉石首饰在我面前。
　　“舞姬李妍，陛下有召，命舞《佳人》一曲。”
　　我惊怔不已，全然不明前面大厅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位九五至尊怎么会忽然想起了我这个小小的将离宫之婢？
　　《佳人》，我哪里学过这样的舞蹈？
　　却不由我分说，郭舍仁带来的两个宫女已经将我半架半拉地带远了。她们奉命为我化妆更衣，面无表情或者是深深掩藏的妒嫉。我谢过她们，措词十分委婉地请她们在屋外等候，自行换衣着装。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我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现“初颜”的那日……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素颜薄粉，白袂翩翩，只是今人已不再是昔人了。
　　原来，这就是时间。那个诡异却无法阻挡的东西，那个流转却又好似循往的东西，就叫做“光阴”。
　　然后是轻纱几重、烛烨阑珊，宛若我遗世而立，唯有天籁之音伴我，又好像我被世间所遗忘孤立。
　　周遭宾客满座，黑暗里我却看不到任何人的脸。世界静得出奇。
　　水袖甩舞，金履旋动。
　　嘴角扬起的不是笑却是沁透眼底哀伤，我听见延年富有磁性的声音吟哦：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眼底的哀伤弥漫，入髓、深心，于是化作点点泪雨洒落在风中无依的纱幔之上和夜里冰凉的青石之上……
　　我听到轰然倒地的声音，自以为是天摇地撼却其实不过极其细微，旁人听得是无声无息。然后，最后一个声音也渐行远去，我终于落入清净的世界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倾城，倾国。这样便很好，但我不要。美人再美，却不是我。这一生，我惟一希冀的不过是一份简简单单的安宁。
　　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所以，一个小小的愿望也是那么那么难的，是么？
　　金烛台，红烛落泪；风声咽，凄凉夜漫。我远远望着跳动的烛烨，仿佛有滚滚的血泪凝结，恍惚间都忘却了今日到底是谁的大喜日子——卫长公主，还是……是呵，哪里有喜庆可言？这铺天盖地的红，分明是漫飞的血与泪！
　　刘彻覆在我的身上时，我闭上眼的刹那，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那日对楚姬说的：
　　“望见葳蕤举翠华，试开金屋扫庭花。
　　“须臾宫女传来信，言幸平阳公主家。”
　　——可是我不是卫子夫！
　　耳边一遍又一遍不绝的是延年的吟哦：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可我也不是李夫人！
　　我本是与刘彻毫无交际、毫无干系的一个未来人啊……
　　人常说，因果有律，可这番的果的因到底是谁种的果？
　　“为什么……为什么啊？”一番又一番痛楚的冲击，我的问是那么的微弱无力，“她明明说你不为我所惑，又为何要我？若水三千，为何偏要取我这苦涩无味的一瓢？刘……陛下，是呵，你是大汉的皇帝，只要你愿意，什么会得不到呢？什么自由，什么平等，我只能服从，毫无条件地服从……”
　　我心中自是怨愤，可怨也愤也恨也，我又能怎样呢？
　　在这个地方，我实在太卑下，我的话微不足道，再悲苦的□□也是无谓的。身上人只顾着沉湎于自己的欢愉里，他哪里听得到我的话，哪里顾得了我心中的想法？没有我的愿与不愿，只有他的想与不想——一切，只看他有没有心情，赏不赏脸。
　　而我……我在祈求谁原谅我的胆怯与懦弱呢？
　　如是死，我不会怕，那不过是一个瞬间，就同说一个“生”字一般的短促而轻巧。可我也怕，我怕那样没有尊严的死，所以我选择了这样没有尊严的活。所以我要接受他，哪怕接受他的侵略，哪怕接受一个残忍可怕的事实——
　　今夜之后，他是我的夫。
　　刘彻没有折腾我很久，一切平息之后只有黑夜中汗与泪湿润的长发交结和此起彼伏的喘息。他抱住僵紧的我，翻身。
　　我无力伏在他的胸膛之上，听着他的心跳，呼吸着他的呼吸，泪落。
　　良久，他睡熟了，只是压在我被上的手一动也不动。
　　我小心翼翼地仰起头，看他……闭上了那双幽夜般的眼的刘彻不再像汉武帝。
　　“刘彻，你知不知道，你只是一时贪欢，哪怕无心，却是毁了我……对于二十一世纪的女孩或是——女人，身体不是禁锢灵魂的枷锁，可……我却不能只要灵魂而抛弃□□。我不知道什么叫做‘认命’，但我只希望日后即便你厌倦了我也不要将我贬到永巷里去——
　　“我见过那里的女人，那些越是脂粉厚重地打扮自己就越是显得如凋敝之花的女人们。那时还只是帝姬的卫长公主，指着或疯或傻的她们，对我说，‘若你胆敢迷惑父皇，终有一日你也会变得如此’。我惊恐地看着她们，害怕极了，所以放弃了依附你的打算。
　　“后来我明白：在宫中哪怕过得再苦，可只要离了你远远的就总有一天会变得安逸舒服；可如果陷入了有关你的漩涡，便是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我尽量地避开你，甚至不惜那天在宣室殿激怒你。当你永不想再看到的我的口谕到永生殿时，我以为我终于可以过得太平了；当卫长公主终于出降并要带我陪嫁时，我以为我终于可以逃离了……如果不是为了乔艾，那日我绝不会设计于你，因为那也是在设计我自己，断送我自己。可是今日，我没有招惹你啊……是不是，这就是命？
　　“如果这确是命，我再认这一次。可我宁可什么虚无的名分都不要，甚至你可以今夜之后掸掸衣服走人，忘记我，让我继续在卫长公主府做一名卑微婢女。——如果‘你的女人’就必须回到那个牢笼里去，那么请不要把我打入最底层——永巷……”
　　我压抑地哭泣了许久，自言自语地怨怼了许久，直到身心俱疲，困乏地伏在他坚实的起伏有律的胸膛上睡去。
　　或许真的有命，“命中注定”不是无稽之谈。
　　梦中是黑暗，黑暗中是纷飞如雪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