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61、·陆贰·

　　毒蛇事件之后，李影确实消停了一阵子，也或许是刚刚小产的缘故，也再顾不得我们。
　　只是那日路过杜若殿，心中想避，却也没有办法，暗想若是教李影撞见了定然是不好的。可是无奈还是让百鹧看到了。彼时她手中正握着瓜瓤瓢浇花，见我路过便将半桶水都泼了过来，浇了我一身。末了，百鹧瞥了我一眼，甩下一句“泼水都会触到晦气！”便去了。
　　一身狼狈的我还在尚呆立在那里，心中自是很不爽快，却听后面有人问道：“如何，晴天大日竟被雨淋了？”
　　“是被人当花‘照顾’了……”话一出口，我反应过来，这声音……
　　“陛下！”
　　我转身的同时，刘彻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不知是否是日光太强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好，十分苍白且倦怠，仿佛一只不幸暴露在阳光下的吸血鬼。我大脑中的第一想法就是——他病了。
　　“陛下病了。”我说。
　　“你能计谋，还会医术么？”他问，然而脸上却没有人好表情，只有不可掩饰的疲惫之态。倒真是像一只可怕的吸血鬼。
　　我闻言，心中狐疑他是不是看出我那日所演的“苦肉计”了。聪明如他，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我不想多待，明白自己不可以装傻充愣，于是只说了“奴婢不会，只觉得陛下面容困倦得很，陛下须好生休息才是。奴婢告退。”便匆匆要走。
　　刚走几步，就听郭舍仁叫我“留步”，说：“你去禀明妍帝姬，陛下将酉时移驾永生殿。”
　　“今日么？”
　　今天并非朔、望、既望或是晦日，也就是说不是刘彻要到永生殿的日子。
　　即便有也不明白，我依旧只是答应道：“诺。”
　　酉时，刘彻依言而到，当他看着食案上呈上的食物时一言不发。郭舍仁最擅察言观色，他见状，便吩咐人将所有的蔬菜素食全部撤下了，不一会儿又奉上了些荤肉。即便是大鱼大肉，刘彻依旧没有什么胃口的样子，竟吃不下半碗饭，比刘妍的食量还小。
　　刘妍也看出她父皇的胃口不佳，小心询问：“父皇可有恼心之事？”
　　刘彻摇头，只端起酒爵而饮。
　　当我为刘彻奉上茶水漱口时，无意发现水有些浑浊，其中竟微有猩红之色。又想起他嗜酒厌食、憔悴疲惫，心中怀疑他是真的病了。
　　于是在刘妍儿边耳语：“陛下既然无有胃口，大约是炎暑热燥的缘故，何不传上些解暑的水果？”
　　可刘彻皱着眉头，只说没味口。沉默了一会儿，他便走了。
　　刘彻走后，刘妍又是冷言冷语地相待，说：“那日你自宣室殿回来，父皇已口谕日后不再见你，如今却是忘了吧？”
　　“帝姬可又气了？”我亦冷言，“帝姬大可应了陛下之言，下降冠军侯大人。奴婢便也须随之出宫，这样便再也见不着陛下亦不为陛下所见。帝姬岂不安心？”
　　刘妍冷哼，问我不记得那日去病向刘彻说的话了么？
　　而我就真的点头称“是”……
　　其实，我哪里会忘记呢？
　　那日，刘彻重提册封刘妍为“卫长公主”、下降冠军侯之事，却被刘妍第三次拒绝。
　　刘彻不再动怒，只三次重闻“为何？”二字，而刘妍答：“妍儿自幼听烨姨说，此生必嫁良人子，我爱亦爱我之人。然，父皇可知：儿臣慕冠军侯否，冠军侯又爱儿臣否？”
　　刘妍那日的心情似乎很不好，竟然贸然说：“父皇从不体会儿臣感受，但一味逼迫儿臣。难道妈妈也是——”
　　“妍儿！”
　　刘彻怒斥，双目圆瞪地看着我——这个不相干的人。
　　许久，刘彻才说：“传大司马骠骑将军。”
　　我听说去病要来，欲匆匆退下，却又听刘彻吩咐：“妍儿，你退至中冓，仔细听着。众人退下。”
　　于是其他仆婢纷纷退出永生殿，而我扶着刘妍入了内室。
　　多少的日月没有相见，我已记不得了。昔日让人夙夜思慕的人儿，如今也不是那般教人哀莫心伤。那日再见去病时，只觉得他又清瘦了，别无它想。
　　受过大礼之后，刘彻也不兜圈子，直接询问去病是否愿意取帝姬刘妍。去病听罢，也不兜圈子，果断回绝一个“否”字。刘彻显然有些吃惊，半晌没有吭声，而我身边的刘妍亦然。
　　“为甚？”刘彻问。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一如当初的那一句，这便是他一生的信条——先国后家。
　　于是，这一刻我生出一种想法：当初离开他是好的，我终究不能占据他心中的第一位。
　　——我对什么都可以慷慨，却独独爱情不可以。我就是这样的别扭，这样的在乎自己的分量。我愿意付出百分之两百的爱，哪怕只能得到万分之一，但必须的是那“万分之一”是最多的。说到底我还是一个自私的小女人。
　　“若朕说：卿如若不尚长帝姬，朕当诛杀冠军侯府上下；卿如若不尚长帝姬，朕将永不允卿出征伐匈奴；卿如若不尚长帝姬……”
　　“陛下！”去病三叩首，额骨与木板地面碰撞的声音响彻大殿，“遥记当初，臣出征首战大破匈奴，荣归之日于建章宫之月光水榭，陛下问臣有何求。陛下可还记得臣之所言？臣说……”
　　无论刘彻记得与否，可我是清清晰晰地记得的。我记得，我记得！那日他也是这样重重地磕头，言语间也是这样的无畏，这样的……柔情。
　　那日他说“臣，什么也不要。只求陛下赐旨，待臣大破荣归之时允臣娶一心爱女子”，一如当初，他依旧是这样说的：“臣的心中已有了那个如皎月一般的女子，再也容不下别人。求陛下宽恕，纵然妍帝姬是陛下的掌上明珠，乃乾坤无二的天之骄女，然臣也别无它法。籍第令臣来日尚娶妍帝姬，也乃是迫于无奈，全无本心，终只能给帝姬以长久之不幸。”
　　稍顿，去病果决道：“此一席话已尽，若陛下仍旧要强迫罪臣尚妍帝姬，罪臣只得以、死、明、志，以、死、谢、罪。”
　　说出这席话，他需要怎样的勇气？说出这席话，他需要如何的深情啊！
　　我偷觑刘妍，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认真地听着。
　　大殿之中，去病继续答复着刘彻：“伊人……她乃是臣所见之中，最美丽、最独特的女子。”于是，他细细向刘彻说起往日点滴，那些他记忆深刻的往事：
　　“臣尤记得初见那日，她乍到长安城，在街上跑跳，欢欣如小鹿。那日的她惊艳了臣的双眸，沉沦了臣的心。自此，臣之眼中、心里再也见不着别她女子。
　　“臣自见她，日思夜想，仿佛是中了她的蛊，迷了她的毒，却以为是邂逅一别，再难相见。经千般探寻，臣终于是找到了她。再见她，她于中庭和歌起舞，翩然之态宛如天仙。臣窥视之时竟怔忡了，只想起《诗》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时臣想，硕人如何妖冶，亦不如如斯美人。
　　“随后，臣常与伊携游出行。她不似一般汉家女儿、闺阁之秀，虽矜持却不扭捏作态，自有一番大方举止，即便时有失言也分外娇俏可爱。同坐岸边看苍天逸云，共乘舴艋赏碧叶荷香，偕伫桥观黄昏斜阳……昔日种种，皆乃臣记忆之最美。
　　“是以，臣此生唯愿娶此女为妻，终生无二姬。”
　　听到这里，情已到深处，我的眼中已满载泪水，眼前迷蒙一片。我微微偏头，害怕此时神态会被刘妍看见——因此，我不知道此时此刻刘妍已看我许久，眸中又幽又深。
　　直到很久，刘彻才开口，没有生气，只有几分叹惋与无奈：“既然如此，朕准许卿纳此女为妾，如何？”
　　“臣……谢陛下。”去病黯然，“臣不要她为妾为侍，但求她作臣一生一世的妻子……若，她还在，还愿意。——臣初征之前，伊人尤在，臣许她‘荣归之日必是娶她之时’；而臣凯旋之时，伊人已去，踪影无寻。”
　　刘彻冷笑：“如此薄情女，卿何须挂念？”
　　“此生唯一，至死不渝。”去病声音竟然哽咽，“臣爱慕她。”
　　去病……
　　一生一代一双人，也不就是我最大的祈愿吗？
　　可，当初是我葬送了一切。如今，我们谁都是身不由己。
　　刘妍是个好女孩，也许去病娶了她会幸福……起码，比娶我要幸福许多。
　　“你在说什么？”刘妍问。
　　我惊觉，讷讷看着刘妍，许久才说：“冠军侯无幸尚帝姬，是大司马骠骑将军此生大憾。”
　　“孤弗降于他，乃孤与他此生最大的幸事。”刘妍淡淡一笑，说，“如他所说，他心中已有他人，强绑孤与他于一并，对谁也不好。而孤……”刘妍虽显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态，却也几分怅伤，轻言，“他不过将孤视为小妹。如何，亦不过是小小的妹妹……”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爱情是要争取的。可是，连我自己都没有那份勇气，我又如何这样对她说呢？
　　栀子花盛开的季节，我思念着那个人——
　　“其实，兄妹之情也并非不如男女之爱。有些情愫，无关高唐风月，无关男欢女爱，却是这人世间至纯至美的。有些人，即便永远不能再与他说上一句话，永远再无法看见他温暖如阳的笑靥甚至……永远永远都无法再见到他，可只要稍稍思忆起一点，心都会变甜……”
　　因为，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凝望着我、守护着我。
　　我稍稍抬起头，哪怕重重砖瓦遮天蔽日，可我知道那里——一定有一张明媚的笑脸。
　　“李妍，”很难的，刘妍很少会这样郑重地叫我，她问，“你当真不爱孤的父皇，他可是九五至尊，是当今大汉的天子！”
　　“帝姬，爱一个人，就不会在乎他的昳丽或奇陋，因为总有一日白发替青丝、皱纹代俊颜；爱一个人，就不在乎他的贫穷或富贵，因为贫贱夫妻真感情，因为钱财在身外，金山银山都可以一起打拼赚取；爱一个人，就不在乎他的卑微或至尊，地位高低一半天定一半人为，古往今来的圣人名士，自陇亩、出市井的不胜枚举；爱一个人，就爱他的全部，好或不好。而不爱一个人，就是不爱他，无论他的昳丽或奇陋，贫穷或富贵，卑微或至尊。”
　　“你就是这般爱冠军侯的？”刘妍忽然发问。
　　我被问的措手不及，有些惊慌，只是忙说：“奴婢不知帝姬何意。”
　　“早时，去病便在孤耳畔多番提及一个女子——他心中的女子，唯一入他眼的女子。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泣……她的窈窕，她的特别，她的娇柔，她的率真，她的惫懒，她的男儿气……她能歌善舞，她精通古意，她文采斐然……她的种种。彼时，孤听在心中，觉得那真不是一个女子，或说不会是个真真切切的人儿。”刘妍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世间真有那般的女子么？或许昔日有一个，可，清秋冷、长门怨，荒冬寒、生死恨，伊人早已去兮不复。”
　　刘妍顿了顿，仿佛是一种深深的缅怀，尔后才说：“而今，孤却又见着了一个。虽去病从不愿谓孤斯女之名，恐惧孤会加害于伊，可孤却知道是她。于孤看来，她不如昔人好，至多七分如去病所赞：她娟丽姽婳，然未能迷住孤的父皇；她歌舞俱善，然远不及韶乐天籁；她能言会道，然不足精诡城府；她殊于常人，然于宫闱中难立足、苦前行……”
　　“大司马骠骑将军谬赞，将她说得太好；帝姬委婉，她之陋劣亦列数不全。其实，她不过是个世间最简单最普通的女子，只是教人瞧着特别而已。”
　　“有时，孤真厌恶她，厌恶至极便想要杀死她；而有时，孤又不讨厌她，只有她敢与孤说真话，只有她不想攀附孤，不欲魅惑父皇，只有她……你说，孤到底要拿她如何？”
　　“杀了她，以免一日帝姬连最后的那点‘不讨厌’都被消磨殆尽时她让帝姬恼怒心烦。或是，留着她，为帝姬所使所用……”
　　“如是那般，孤不若现在就杀了她。”我的话未说完，刘妍就恨恨道，“权野之诱，欲望之惑，孤的妈妈已成了它的牺牲品，血流无形。还不够么？”
　　于是，我们都沉默了。
　　也许过去我将刘妍想得太简单了。我总以为她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被刘彻溺爱无度得不知天高地厚；我总以为她是个单纯无知的孩子，太过天真和单纯就是无知就是愚昧。可是我忽略了她的敏感和她的聪慧，其实有时候她比任何人都看得透。倒是我的愚钝了。
　　正当我要告退之时，刘妍又问：“假使……孤问你，你可愿做妾？”
　　“其实妻妾无分，但是——”我抿起嘴，抿起一心的无奈，“我的心太高傲。一生一代一双人。”
　　我的心太高傲，所以这颗高傲的心总是一味把持着、固守着，所以我这一生一代的那个人就注定要与去病错过了。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消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