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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陆拾· ...

  •   也许是梦,因为我看到的是许多没有五官的脸,而我却又好像知道他们脸上有如何的表情:或愤或怒,或悲或哀……复杂的、扭曲的面庞。每一张脸荡过我的面前,就像日本传说中的邪门姬。
      我却不害怕,素来畏惧鬼魅的我竟然不害怕?
      我只是看着他们,心中泛着愧怍,对着每一张脸说一声“对不起”,既而他们就一一隐去了,仿佛了无遗憾……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万分熟悉:“他们,都是为你而死去的人。”
      于是,一切都像是在霎那间碎裂的冰,而我开始嚎啕:“籽烨,籽烨!”
      可是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回应我,只有悲怆至极的哭泣,仿佛要嚎尽所有的气力。
      ……
      然后我醒了,睁大了眼睛,仿佛又看见那一张一张飘荡而去的没有面孔的脸。我咬住被角,死死地咬着,塞得满口。哭泣无声。
      未及申时的时候,沅衣便进了屋来,瞧见我正抱着一团被衾发呆。
      我机械地扭过头,看着脸色有些苍白地盯着我的她:“帝姬将归,扶我去吧。”
      沅衣立刻瘪了嘴,可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搀着我去永生殿中冓之外。
      我甫跪下,刚刚结的血痂又迸裂开了,皮肉撕扯的疼痛教我龇牙咧嘴。
      沅衣也不知怎么办是好,只是愁道:“帝姬为何还不回来?”
      张望张望大殿外,她便就地坐下陪我,也不多说话,只是抱膝埋头地看地。
      刚跪下不一会儿,就听着宦官高唱:“陛下驾到。”
      “好早!”沅衣惊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如小鹿般的两个大眼睛望着我,满脸无措。
      “我不可以见陛下,先我扶我起来吧。”说话间,我却低了头去,轻轻地如同自语,“他就要到了。”
      就要到了……
      沅衣赶忙扶我,可我的身下仿佛是绑了铅块的,小小瘦弱的她怎么能轻易拉起我。她急得满面通红,万分懊丧:“我还是拉不动。可是,妍儿,你这样瘦……”
      我侧过脸去,眼角能看见外面的中庭,眉头颦蹙,仿佛也是同她一般的惊慌:“再试试!陛下就要到了。”
      他就要到了……
      正在我与沅衣努力之时,其他的宫女、姑姑也匆匆赶来了正殿之前,却见我与沅衣二人如此,都纷纷露出急色和难色。
      “怎么又跪上了?唉,陛下今日如何来得这样早?帝姬还未归,可如何是好……”
      众人正打算上前来帮沅衣,却听到了郭舍仁的最后一声传唱,手脚动作便僵硬在了半空。一干人只能张大了惊恐的眼,干瞪着刘彻的龙辇驾到。
      他到了!
      方才挣扎了几次,膝下的血流得愈发涌了。
      我所跪之处是刘妍寝殿之外,正介于永生殿中冓与正殿之间,一旦有来人入殿便决然会瞧见我。他会看到我的,刘彻会看到一身狼狈、膝头狰狞的我……
      “陛下万岁。”
      那一等人福身跪下,刘彻只是稍稍一扫,便不可不注意到了腰背直挺的正带着半惊半伤的表情怔望着他的我。他立即便沉下脸去,冷冷地看着我,眼中尽是不悦。甚至,我似乎可以从他的眼中看出鄙夷、厌恶。
      可我还是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又像是委屈又好像是倔强的不屈服。这一刻,我很成功地让他眼中只看见我一个人——他忘记了命令众人起身,只是步态徐徐地走到我面前,扬着眉毛俯视着我。
      “陛下万岁,万万岁。”
      我深深地弯下身子,忍着痛,几乎是匍匐在地面上的。
      “朕已说过,朕不想再看到你。”
      “是。”
      “可你还在此地。”
      “是。”
      “朕看到了你。”
      “是。”
      他每说一句,我便淡漠地回应一声“是”。
      三句之后,他便没有再说话,仿佛这是他愠怒的前兆。气氛压抑得紧,我的近旁几乎消失了呼吸的声音——除了我与刘彻,所有人都屏气了。
      然而过了一会儿,刘彻却只是说:“都起来。”
      得命,旁人都起身了,只有我还匍匐地趴在地上。刘彻又说了一声“起来”,已经能听出深深的不耐烦,而我只是缓缓地直起脊背,再一次仰头看着他,脸上全部换上了悲伤的表情。
      这时,他才注意到了我裙衽下隐现的血肉狰狞可怖的膝盖,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不敢出声。
      而我却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落下泪来,只是给他看一个小女子的脆弱。
      大约很是受用,刘彻竟然将我从地上抱了起来,旋即坐在正殿上位的几案后。他没有放下我,只是与躺他怀中微微颤栗的我对视。
      我依旧是倔强地流泪,倔强地不开口。不是希冀怜悯,而只是倔强。
      于是刘彻撩开我的裙袂看。我就像受惊了一般努力地隐藏自己的小腿与膝盖,很疼,只要稍稍挪动一下都很疼,疼得我嘴唇咬得发白。
      他见着,眉头拧得更紧了,一面说着“别动”,一面询问底下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的宫人们:“尔等,孰可报朕?”
      我闭上眼,心中仿佛有一个血腥弥漫的沙场,处处马革裹尸,有一矛一盾拼死地搏杀激斗着。然而我没有办法,我要想着乔艾,我要想着我自己,还有我在这个可怖地方的未来……
      于是倏然睁开眼,缓缓地扭过头去,正对望着一脸担忧的沅衣,心念着:沅衣,好沅衣,我对不起你。我利用你,但我没有伤害你,我只是想保全乔艾、保全我自己,请原谅……
      沅衣看见我的眼神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愈发担忧,几欲前席。
      我楚楚地望着她,宛若黄花憔悴的面容,虚弱地唤着:“乔艾……乔艾……乔……”
      正当刘彻注意到我的声音,迫切询问“什么”的时候,我便阖上了眼,宛然昏厥过去。、我听到郭舍仁“陛下,她已晕厥”的声音,也听到刘彻一声声“妍儿”生急,还有沅衣“妍儿”的一声失声惊呼……
      他们都以为我昏死了,可我醒着,十分十分清醒,甚至可以在心中清楚地背出:“人不自害,受害必真;假真真假,间以得行。童蒙之吉,顺以巽也。”
      后面的事是顺理成章的了——
      在自皇后殿回来的刘妍目睹一切,进退维谷,只得顺势向刘彻为乔艾求情。
      刘彻出面干预后宫的事情,命郁美人亲自去永巷领乔艾并赦其罪。
      乔艾获免,来永生殿照料我,并且得刘彻口谕,待我痊愈后辄留下服侍刘妍……
      只有一样出乎我意料之外——
      李影小产了。
      “那孩子……怎么就没了?”我倚在床上看书,忽然听乔艾大喜不已地告诉我那个震惊的消息,迟疑不定地问。
      见乔艾高兴地恨不能跳穿了地,我有些不悦地说:“纵然李影千般不是,可孩子终是无辜的。”我想起了嫣儿的孩子,还个如果活下来也许不久就会叫我“姨娘”的孩儿。
      “查不到,大约是陛下不想要——在这宫廷之中,只有陛下的事儿我们查不来。”乔艾说着,用团扇为我的膝盖扇风,说是那样就不会觉到生肉的痛痒感了。
      “真没想到,楚姬在这里也有如此了得的人脉。”说着,我只觉得心寒。
      皇宫好比冰面上华丽的雕塑,可冰面下是乌黑的暗涌澎湃,冰雕再美也不过是脆弱地履于薄冰之上。
      “自是。”大约是没明白我的心思,乔艾依旧笑得自得。
      我不再搭理她,只想着下榻去走走。
      可刚刚起身,就被乔艾一把拉住,嗔怪道:“腿还未好利索呢!”
      我轻轻一笑:“无碍。”
      一边说着,一边去推窗……
      “咝咝——”
      我瞪大了眼,连连倒退了两句,嘴巴张着却连尖叫都忘了。
      ——蛇!
      倒是乔艾反应快,也不慌张,大步一跨,上前便将那珊瑚色细蛇的七寸掐住,蛇头揪断的瞬间有两道微黄的透明液体喷溅而出。
      虽然那蛇液是喷向旁边的,可我还是一个机灵,往后跳了一步,惊呼:“是毒蛇!”
      不知乔艾用了什么法子,气定神闲的,竟将那死蛇的皮给刮了下来。我见状,恶心得捂住嘴巴,忍不住想干呕。她瞧了我一眼,然后把皮肉一并抛出了窗外。窗外随即一声压抑的尖叫,当乔艾够头去看时,那窗外的人或许已经溜走了。乔艾没有叫嚷,也没有追出去,只是将窗户关上了的。
      我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要一想到那蛇皮肉分离的情景就觉着胃里一阵抽痛,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
      乔艾过来环住我的肩膀,轻轻地太息:“唉,你连一条小蛇都惧怕如斯,又如何去对付得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我仰头望着她,小声地说,仿佛是申辩:“我不是怕蛇,我……我是有些怕。可,你……你就把那蛇,那……”
      她一边搀起我,一边说:“若不刮了蛇皮,它会活过来,那便要反咬我一口。”
      她的脸上,是不同往日的清冷,面无表情。
      我深呼吸了两次,觉得好多了,只是感觉还不是很自在。
      听她那样说,呢喃地重复:“反咬一口?”
      摇了摇头,我咬着嘴唇说:“是啊,她是要我死了才安心。”
      怎么宫中会无端出现毒蛇,怎么毒蛇就在我的窗前,怎么出现毒蛇时窗外会有人……我并不是没有脑子,只要稍稍一想便可猜出一切。
      我拉住乔艾的手,万分抱歉:“委屈姐姐了。李影是要置我于死地,却常常累及于你。那日是蜈蚣,今日是毒蛇,明日又会是甚?不可以坐以待毙了。姐姐,我们……”
      我浑身颤抖,只是一味地摇头。
      “她为何要害你,为何要害我们?”乔艾不解。
      我嗤笑,环抱双臂,说:“为何要除掉我们?若是……若是知道便不是今日这般了,正因是莫名无缘,我们才非死不可。”话到这里,我仿佛顿悟了,便说下去,“姐姐,你有所不知,我是中山人氏,幼时在乡间常有一传统:开春之日,女孩家在河里溪涧捞龙鱼,得鱼者便有大福——关乎‘龙’者,这福气不言而喻,定是与宫中的贵人沾边的,那便是有朝一日入宫为夫人娘娘。”
      对于李影载于史册的身份,我便稍稍捏造了一些,说:“那一切,皆由是村中德隆望尊的长者卜言:‘当今陛下,恩泽四布,然尤宠者必出于李氏。”
      ——我说的,便是被誉为“汉武帝最爱的女人”的李夫人——杜若殿中的那位,李影。
      乔艾却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偏侧着脑袋,满面狐疑地看着我。
      我于是又说得明白些:“环望未央、明光宫、北三宫,佳丽虽多,然陛下荣宠不倦的能有几人?除却皇后娘娘、郁美人娘娘,便只有她这位李八子娘娘。孕育皇嗣自无需言,即便是侍寝一夜甚至歌舞一曲,她便能再高升一级——可以说,陛下对她的宠爱已然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更在皇后娘娘、郁美人娘娘之上。这不正应那‘尤宠者必出于李氏’么?”
      “她是极得宠……”
      “姐姐,你怎还不明晓?正是这‘恩宠’二字啊!陛下履至尊逾今,姐姐可听说去卫皇后娘娘外还有哪一个女子荣宠到今的,就连,就连长门宫中最是尊贵的那位……”我垂眸观地,心神忽的有些飘忽,直到乔艾唤了两声,我才继续说下去,“纵然她是‘尤宠者’却也非‘长宠者’。为了陛下长久不衰的宠爱,她不得不将一切可能会威胁到她的人铲除,而我——首当其位。”
      “为何,你是否知道什么?”乔艾追问。
      我却摇头不语,心中想到的正是昔日李影最爱唱的那一曲:
      “为谁歌兮为谁舞,但为君兮君知否?”
      “我记得有一种说法,‘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沉思片刻,我便对乔艾说,“过些时日,我去求帝姬将我‘送与’杜若殿中的那位李姬娘娘,我想她还不至于于自己殿中杀人吧?”
      “非也,妍儿,你怎如此糊涂?那般岂不同于羊入虎口,你的日子怎能好过?再说,她的宫中或‘病故’或‘走失’一个宫娥,又有何等需介怀的,宫中绝然没有人注意的。也就是,你即便被害亦无人过问。”
      “难道我们还要等着她下一次再加害么?”我急嚷道。
      转念一想,低头看着双腿,我便想到四个字——“故技重施”。
      笑过无声,我几分揶揄:“腿还未好利索,过两日却又要上吐下泻的,还真是折腾人啊!”
      “妍儿!”乔艾冷着脸,说,“我们需自保自安,却不是自残自苦。”
      “可是,等价代换——只有舍方可有得……”
      见乔艾十分不悦,我只有“好好好”地说要作罢。心中却暗自想着:若李影不再有意为难我也无需折腾自己。
      “报仇何难,总有好法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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