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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伍玖· ...

  •   “帝姬,求帝姬应允。”我三磕头,几乎声泪俱下。
      一旁的沅衣看不下去了,便来拉扯我,劝慰道:“你又不是不知这宫里不比那宫外,你连自己的命都掂量不住,怎还能去保他人性命?”
      “那是我的姐妹,须甘苦与共,我怎能坐视?”
      我抽噎着,继续磕头求情。额上已经青肿,每一次磕碰,每一份疼痛,都钻到了心里去。不是皮肉之苦,而是心疼。心疼呵!
      转眼已一载有余,如今已是元狩六年。我也将满十九。
      我在刘妍的永生殿虽常做粗重之活,却也过得舒服。
      而刘妍也信守盟约,在几月前的生辰庆宴上,特地求了陛下让延年唱曲助兴。刘彻早已遗忘了当初死字当头却仍不肯开口的延年,当年的怒气亦早已消散,既然刘妍要求便是欣然应允。
      那之前的数日,我特意去找了延年,对他说:“未月知延哥哥入宫是为了我,不开口是为了我,那如今未月便请大哥开口。”
      他昔日千方百计入宫为乐师,甚至愿意瞎眼,却入宫不久便得知我失踪且很有可能已在宫外遇害,他说“小妹不在,我入宫作何,抚琴吟哦作何?”之后便决然不开口,差点儿气得刘彻要宫刑于他。
      彼时我已回来,他却仍不唱歌。他的心已经死了。
      那日,我跪在他的面前,即便是他看不见,我却还是要跪,我说:“大哥,算是未月求你,恳求你!如若再这般下去,你会被赶出宫的。一个被赶出宫的人,一个眼……延哥哥!求求你,你不该这样活!”
      他掀了案几,砸了周围臂手可触及的一切东西,这才颓然答应了我。
      他那日唱的正是我改过词的《满江红》,词曰: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白登耻,犹未雪;胡蛮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河山,朝天阙!”
      虽我至今还记着於单,记着对他说的“汉匈和平的共处”,我却违心地这样做。不为别的,只为投其所好;不为别的,只为了延年。
      只为了延年能好。
      这时汉、匈关系又开始紧张,此时匈奴在位单于正是昔日有“匈奴第一勇士”之称的——伊稚斜。因他扬言“不肖数月灭汉”,刘彻正气得牙痒痒,若听得这样一曲,定会宠信延年的。
      我的萌动的野心啊,让我一心想着如何投其所好。
      果不其然,延年成为了未央宫中最得宠的乐师。
      只是到了后来我才得知,他唱得并非是我篡改的《满江红》,而是昔日我在乔坊时随手写给他的元曲《塞鸿秋》:
      “爱他时似爱出生月,喜他时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而彼时延年对我说的是:“那时不唱《满江红》而择《塞鸿秋》,一则因为昔日你将词予我时我记着深切;一则因为我不过是伶倌乐师,论唱《满江红》,广利都比我适合。你且想想,若有沙场之志的人却入了宫闱,委身乐师,陛下当如何想?只可惜,你竟有这般志向,何偏为女儿身?这般的志向,你……倒是该或不该……”
      但说如今,我是不知后事一切的,我知道的只有:延年终是为了“人上人”,万千宠爱于一身,连刘彻的许多妃子夫人都想巴结讨好。
      可我当喜当忧呢?
      刘彻对延年的宠信之荣盛,甚至让宫中有人私下猜测“陛下与李公子,一如昔日高祖与籍孺、惠帝与闳孺,更胜文帝与邓通之恩爱”、“李公子一来,竟连年盛宠的卫大将军都是失宠了”……也因为种种传言,我不再去见延年。
      我心中情绪自是复杂,半是懊丧,半是……总想是:今日种种又成我昨日恶行的愧怍。
      今年身边事少了许多,却是发生的历历教我难忘。除却延年,还有乔艾……这夜我在永生殿中冓之外静静跪求了整整一夜,只为了这深宫之中的最后一位真心挚友——乔艾。
      六月的夜,即便有微风也是闷热的。我汗如雨下,而眼中溢出的泪,和着汗水,是咸涩的。
      当东天晨光终于见熹微的时候,我看见只穿着雪白亵衣的刘妍站在我的面前,冷眼瞧着我,那眼神是十足的在看鲁迅所说的“可怜且可恨之人”的神色。
      她哂然:“乔艾不过一个奴婢——贱婢。”
      “帝姬如何看她是你的事儿,可奴婢只知她是奴婢的挚友,是奴婢要救的人。”
      “呵!友?”刘妍围着我走了半圈,说,“你大可去求你那正得宠的大哥啊!甚至,你今夜便去求父皇——先唱曲跳舞再求情;若弗行,你大可到躺在父皇身下之时再求呀!”
      她果然是耿耿于怀,哪怕已然两个月过去,她还是在气我,想折磨我。
      刘妍用力将我一推,跪了一夜到麻木的腿早已不能再支持我的身子,于是如摇摇欲坠的三棱锥尖的玻璃,也许一个不平衡就要摔碎一地。
      “哼!你想跪就跪着吧。别起来,孤不予令就不起来!”
      有时看起来,刘妍好像是学了她姑妈平阳长公主一个十足。可平阳长公主又是学了谁的呢?
      就这样,我又跪了上午的两个时辰,身上已经忽冷忽热,膝下宛如烈火烘烤又好像被千万银针扎着。
      连旁人见着都不忍,几个宫女、姑姑素来与我也是相好的,起码表面上很和气,于是来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劝我:“何必,你这是何必呢?在这里啊,保住自己就够了。再说了,帝姬再得陛下后来,不该做的事儿还是不能做的,帝姬如何能为了织室一浣衣宫女去得罪杜若殿的那位夫人?那贱婢险些伤到的可是龙嗣!李娘娘刚怀上,那正是胎不稳的时候。且不说皇子,李娘娘哪怕来日诞下的是一位帝姬,那也比一个下贱奴婢的性命高贵上许多!”
      我听着心跳突快,仿佛一团火苗在窜,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
      “李影,她是恩将仇报,她要将我们往绝路上逼!到如今还不悟,这般不醒悟!现下是乔艾,下一个便是我——又得是我!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孰是刀俎,孰为鱼肉?”
      那样发狠的表情,在我脸上是头一遭,眼中的寒光凛冽如腊月的劲风。
      我想:并非是这皇宫中的人想要沾染野心与欲望,被动的,那迫不得已是因为想生、要活,求的不过是一条新鲜的命。在这样一个人吃人的地方,只有野心才是求生之心,而欲望则是求安稳之欲。只能抹黑了自己,让自己比任何人都黑,这宫闱中藏匿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才会怕、才不敢招惹……是的,就是这样的。
      我伏地哀叹:“乔艾过了这月晦日便要……要……那,今日已是何日了?”
      沅衣便答我:“唉,今日已是既望了。”
      我听了,突然惊呼:“啊!那今日陛下可是要来永生殿的,我……我本该隐去,不得晤陛下面,不若将鞭笞三十,可……”
      沅衣入宫不长久,心机还未锻炼得很深。她见我是一脸难色,便也跟着犯难:“可不是!那日郭大人说了,陛下若是再见着你就……那你还不快起来?且起来啊!”
      我埋下头去,身子微晃,小声说:“公主有命……”
      “这……”沅衣不知如何是好,顿了顿,说,“皆乃自作孽!为了一个乔艾,你值么?唉——妍儿,你怎这般冥顽痴傻呀!要不,要不你先起来去休息,再这样跪下去会出人命的。”
      沅衣初来乍到,不得知卫皇后与刘妍之间的微妙关系,故说道:“帝姬今日去了皇后殿。毕竟是母女,帝姬许久未见皇后娘娘了,定然是思念之深切的,皇后娘娘亦然。我想啊,帝姬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且休息,待帝姬将归时再跪也可啊!”
      我神色胆怯小心地瞧着沅衣,期期艾艾地询问:“这般……”
      却似乎有心不敢为,很是无辜委屈。她见了,气呼呼地骂我不像平日里的样儿。
      我却流了泪,泪涟涟如雨如断线的珠玑,而心中想着:昨夜已逝,今日的我已不在是昨日的我。
      沅衣终于气急了,于是不顾一切得来拉扯我,一会儿叫着“起来”一会儿嚷着“瞧不出,你怎这样沉”。
      而我,刚刚被沅衣扯起一点便又会沉沉地跌下,每一次膝头砸地的痛我都清楚地感受着,告诫自己:“记住,这是李影送给你的、回报给你的——痛!”
      不过几个回合,我的膝头便青紫了,在青石板的地上蹭出一块块仿佛透着青光的血印。我低头看着那血印,双唇紧抿着,抿住了一个近乎残忍的笑,也是悲哀的笑、痛苦的笑。
      一切都是我不愿见的。真的不愿让自己看见,这样残忍的,残忍冷酷的现实……
      后来沅衣终于将我搀扶回了屋子,我惨不忍睹的膝盖和小腿吓得她哭了:“怎么办,会不会……你将来会不会……”
      她要为我上药,可我拒绝了,告诉她会让刘妍发现的,她便抽吸着鼻子点点头,说:“是啊,不能让帝姬知晓的。”
      “沅衣——”
      这一刻我想:即便是这样冷漠恐怖的宫廷之中,还有会有真心待我的人,不仅仅是乔艾的。
      看沅衣是这样地为我担心,我实在于心不忍,真想拉住她的手,抱抱她。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罪恶感,我竟然在骗她,骗一个难得的真心对我、关心我的朋友,骗一个心地还是这样纯良洁净的女孩。
      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心软、不能放弃!
      那边,是正在受苦,前途难测、性命将不保的乔艾;还有那边,是猪油蒙心、丧尽天良,行事狠绝到不惜利用自己的亲生骨肉的生命安危的李影,她肯定迫不及待地祈望这月三十快些到,好让她松口气,好好窃喜一番——我怎能让她如愿?
      于是,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只是笑得虚弱,像哭,然后轻轻地说:“沅衣,你去吧。我睡一睡就好了,血会自己干的,那只是小伤口,不碍事。要记着申时末帝姬大约就会回来,你可得唤醒我。沅衣,我不想连累你,我快要失去乔艾了,我不想再……沅衣……”
      “你好生休息,莫多想了。”沅衣抹了泪,出去。
      我在榻上闭目躺了一会儿,凝神听着屋外安静得没有任何动静,只有聒噪得没有休止的蝉鸣。艰难地坐起身子,我从头上抽下一支略微扁平的银钗,几根截断了的青丝黑发也随着落了下来。我尝试着屈膝,可是做不到,于是只能佝着身子前倾。
      一道,一道……冰凉的感觉甚至让我感受不到细微的划痛,也或许是心开始麻痹而感受不到疼痛了——切肤之痛那里比得上深睢彻骨,那里比得上心伤心死?只是在伤口上轻轻划了几道,原本只是血肉模糊却不流血的膝头开始涌出血珠,殷红殷红的是代表妖冶的颜色。
      我缓缓躺回榻上,缓缓地闭上眼,眼前是一片深深的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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