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56、·伍陆·

　　第二日天还未明，织室辖管浣衣宫女的姑姑便握着藤条抽打小小房间里的上十个宫女起身，骂骂咧咧地吼道：“一个个贱丫头，早已鸡唱三次，怎还不起身？是不是想贬作永巷无名宫女啊？起来，起来——”
　　一个个浣衣宫女都十分麻利地起身穿衣，我也不例外，下榻之前偷偷将手伸入枕下抓了些东西藏在袖间的暗袋里。
　　那些宫女走在前面，凶悍的姑姑则抱臂握着藤条在后。我故意放慢了脚步尽量与她同行，不一会儿她便注意到了我，冷嘲热讽地笑：“哟，位视上卿、比列侯的‘婕妤娘娘’许是还未清醒吧？”
　　我不以为忤，只稍稍欠首：“姑姑笑话了，这儿哪里有婕妤娘娘，倒是有卑下的中家人子一个。奴婢李妍，日后便是在姑姑手下当差了，初来乍到的万事生疏，若是有无心触犯了姑姑之处，愿姑姑海涵，多多指教提拔。奴婢先谢过姑姑了。”
　　说罢，便塞了一只金簪在她手心中。
　　那姑姑也不推托就笑着收了去：“如此伶俐，小小中家人子倒是委屈了，可这也是陛下的旨意呀！”
　　听我毫不介意地应和“奴婢知道，奴婢哪敢抱屈”，她便点点头，说：“只若日后听我、随我，姑姑必保你不进那永巷。”
　　忽然一顿，她的声音又变得迟疑：“可是……若是要上进除中家人子之名……”
　　我忙又塞了一串血红的玛瑙珠予她，说：“姑姑莫要忧心，奴婢活计照干，亦不抱怨求减。只要有吃有住，奴婢便是知足，中家人子也罢，上阶品位的宫娥也罢，奴婢不争，决不为难姑姑。”
　　“哪能啊！”那姑姑笑得眉目如花，袖中的手大约正掂量着那串玛瑙珠子了，她说，“据说，你也曾是北宫千伶园的歌姬，浣衣宫女这般粗劣的活计一时半会儿又怎做的过来，现下可先少担些许。我不说，又怎有人胆敢多言？”
　　“姑姑说怎样便是怎样了。”
　　我看着她，恍惚觉得她脸上有一瞬的诡异，眼中有一道光掠过。可是当我再想仔细去看时，却发现只有恶心的长久阿谀献媚留下的痕迹——令人不想多瞧的假笑。
　　后来在浣衣池边，我又将些从烨苑带来的小饰物分发赠送了其他几位宫女。虽然攸椹姑姑没有叫我浣纱洗衣，只要我将其他浣衣宫女洗好的衣物搭在竹架上晾晒即可，但我还是在一批批工作完成之后帮助其他的宫女，不一会儿她们也对我笑脸相迎了。
　　待到接近晌午，各宫的衣物都浣洗得差不多时，有几个宫女便与我攀谈起来，对我开始八卦一些宫中的事情。虽然我对那些“别人的事情”并不感兴趣，却依然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模样聆听，偶尔发出一些语气词的感叹。
　　忽然，有一个宫女突然问我：“听说，你尝为千伶园之歌姬，那你可曾知乔艾其人？”
　　我一怔，猜不透她所问何意，便模棱两可地答道：“当然是知的。”
　　于是她便满脸怜悯地对我感叹乔艾是如何如何可怜，我吃惊不已，心在沁凉中也渐渐明白……
　　我低下头去，忍不住冷笑，眼前却已一片模糊：“呵！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真不该怜悯李影，她一个舞女能在短短半年之内逐逐攀位需要怎行的心机城府啊，我又怎么能全然相信于她？我信任她，信任得险些葬送了性命，信任得如今乔艾九死一生。”
　　“你怎哭了？”那宫女问道。
　　我慌忙去抹泪，说：“好歹同为姐妹一场，听言怎能不伤心落泪呢？——不只她现在何处，我真想去探望探望她。”
　　“她正在咱们屋后的那间小屋中，攸椹姑姑如今连茶饭都不送，她大约是时日无多了。你们既然姐妹一场，去看看最后一面也是好的，只是姑姑将门上了锁，恐怕……唉！”
　　我没有说话，眼前全是李影纤弱落泪的楚楚模样，可怜之至。那时只怜她性情温吞柔弱，是漂泊无依的浮萍，不忍看她受风雨折磨，却忘了——浮萍害怕风雨漂泊，所以会极尽所能地扎根稳基，甚至可以不择手段。千方百计，不择手段。
　　这日中午，我又贿赂了攸椹姑姑，乞求了许久才得以被允许端些茶饭去探望乔艾。
　　漆黑无光的房间里，乔艾躺在草垛支持的木板上，当她听到开门的声响和在死寂中放大的跫音是，开始“咿呀”地叫唤——那个宫女告诉我，她已经不能说话也看不见了。
　　待到攸椹姑姑带着一脸嫌恶、不愿多待的表情走后，我握住乔艾的手，轻轻地说：“我回来了，对不起，将你害苦了。”
　　“我不苦。”让我震惊不已，乔艾竟然开口说话，虽然声音有些喑哑却依然字句清晰。
　　而她忽然睁开眼，幽黑的眼眸在晦暗中如深潭一般。嘴角渐渐勾起笑容，她的话为我的惊讶诧异解了疑：“我是自乔坊出来的，怎能那么轻易便受了迫害？”
　　“是李影对么？”
　　我依然不死心，明明知道就是她了，却……我宁可信孟不信荀，我听到“性本善”而非“性本恶”。
　　“先不说她如何以谋害她的儿子旦皇子之名陷害于我，而这些时日我也终于查清：你险些遭害也乃是她与花姬谋和之作为。”乔艾坐起身子，将一切与我慢慢说道，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此类，日我定要与她讨还！”
　　“那是当然。”
　　我的声音有些失神，真的无法相信一个人会变得这样快——是本就隐藏太深，还是环境对人影响力的可怕？
　　忽然听到一串古怪的“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忍俊不禁，揶揄道：“你可真是命硬啊，饥寒如此之久竟未被饿死？这有些茶饭，你且将就着吃吧，我明日再递食物来。”
　　乔艾忽然孩子气，嘟囔道：“我呀，一餐不食都会饿死的！你不走，我的食物那里能来？”
　　我略微愣了一下，心想是自己太愚笨了，将一切事物看得太肤浅、太单纯。须知，人本就是复杂的动物，人做出来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牵扯出来的关系便是更加复杂如乱丝了。
　　我佯装着生气：“好好好，我走，我走便是！不打扰你山珍海味、玉盘珍馐了！”
　　说罢便出了屋子。
　　我绕到这小屋后，低声说：“姑姑且出来吧。”
　　见没有动静，便往树丛又走近了些，本是狐疑的我看见了一角宫装，心中便笃定了，于是又重复了两遍。见攸椹姑姑从树丛后出来，拍了拍裙衽，表情镇定自若，全然不像一个被逮到的窥听者。
　　我保持微笑的表情，说：“姑姑日后想听，随我一并进去便是。我虽时常信错人，杜若殿中的那位便是，可我却还是会信他人——譬如，姑姑你。我虽不知姑姑身后的是谁，却想姑姑没有什么理由要害我。与其与姑姑为敌，不若信任姑姑为盟。”
　　“这深宫之中，何来‘信任’二字？”攸椹姑姑瞟了我一眼，施施然转身而去，“我身后无人，亦不愿纠葛任何纷争。若是有人要我处不安宁，我便教她不安心。”
　　我孑然伫立，抬头看见了闲云悠然的天，心想：远离，无争，固然是很好的自保之法。在这样可怕的地方，做“愚人”总比做死人强。可是，若有人存心想让你死，难道要引颈受戮吗？即便是蠢笨痴愚之人，有时也会为着什么去争去夺吧？
　　“我非圣人，不求向上一路，不过是想走出一条好走些的路。”
　　如果没有人能为我开路，那么我只能自己披荆斩棘了。
　　那样蔚蓝的天空，清澈而透明，比人心美丽。我万般无奈，有一种好不容易逃脱却又自行跳入万丈深渊的感觉，难得自由了却又变得身不由己。
　　“剑天，人要为自己吧？这最多只算自私，不是邪恶，对不对？
　　“你在天上一定要看着，我要怎么在这里活下去，即便我身边已经没有你，没有了别人可以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