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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伍伍· ...

  •   我跪在青石之上,膝头已麻痹,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下压着的那双小腿。
      而前面那个华丽宫装的女人终于开口:“你就是李妍?”然后是那些古装片中屡试不爽的台词,“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
      我抬起头去,直勾勾地正视她的眼,不亢不卑亦不笑不哀。
      这位唤作“郁美人”的汉武帝妃,眼睛微瞪,冷冷一嗤:“莫怪要回来了。”
      继而她步态优雅地走到我面前,柔若无骨的二指夹去我的一缕发,捏在手中搓弄,偶尔牵动教我暗暗吃痛。而我面不改色,也不再仰首望去,只凝视着远处的地,郁美人的倩影被拉长。
      她忽然用力一扯,疼得我咬紧牙关,只听到她说:“原来又是一个妄欲为凤为凰的贱雀!自以为长得有几分俏丽、几分肖似,就忘却了自己几斤几两了么?云云皇后殿的那一位最是相像,可又奈作何?哼,还不是翻不出滴水的风浪来。”
      郁美人一脚将我踹倒,一旁的李敢莽撞上前了两步,我与郁美人同视于他。李敢脸色绛红,嘴唇咬紧,似乎有几分担心地看了看地上的我。
      我别开他的视线,心中也怨也释:毕竟他是郎官,是按职办事。
      “李大人,”郁美人嫣然一笑,妩媚之至,怪不得能在滥情的汉武帝那里恃宠长久而不衰,甚至能压过卫皇后“代理”后宫之繁务,她说,“人既已归,就罪伏法辄了结,大人可去了。”
      “娘娘……”李敢本要说些什么的,却又转了话锋,“此女擅自逃宫,固然可恨,可……若她自有苦衷……还望娘娘明察秋毫,宽厚待之。”
      郁美人冷笑:“本宫清理后宫,还要大人训教不成?”
      李敢忙称“臣不敢”,可毕竟是心思单纯的孩子,还是孟浪又轻率的年纪,竟然对着我嚷道,“诶!你若有苦衷就与娘娘说啊,可是奸佞歹人逼迫你?他挟制了你,现下又不要你了是不是?你速速将一切说与娘娘听呀,娘娘定会……”
      我哭笑不得,心想:你说的“奸佞歹人”是谁啊?你家大哥,还是曼倩?
      “够了!”郁美人很是不耐烦,恨恨道,“李大人!你是否该……”
      她话未说完,就听见有宦官高唱:“陛下驾到!”
      继而又传有平阳长公主到,李姬娘娘到,妍帝姬到云云。
      郁美人恨恨瞟了我一眼,对身边的宫女说:“带她退下。”
      于是不任我起身,有两个粗胳膊粗手的宫女就将我连拖带拽地拉出了宫殿,拖入一旁的陋屋。
      其中有一个宫女恶狠狠地瞪着我,恐吓道:“不得出声。”
      我冷笑:“怎么?郁美人娘娘,她害怕什么?”
      那宫女扬手要扇我,手腕却被另一个模样稍稍伶俐些的宫女握住。
      另一个宫女摇摇头冲那发恨的宫女,低声说:“莫再弄出声响了。你还怕陛下看不到她的模样不成?”
      那要打我的宫女眄视于我,满是不屑:“哼,她这模样我们可还见得少了?那北宫、明光宫,随处尽是,有几人过得三日之盛?就是皇后娘娘都比不得咱们娘娘。”
      另一个宫女将我摁坐在地上,手上又隐隐用了些气力,低头眯眼盯着我:“这个不同。你没见娘娘那样儿?”
      我甩了甩肩膀,可那宫女的手劲太大,我挣脱不得,于是冷冷说:“你放手,我不出声、不走东便是。”
      那宫女稍稍松了些力气,也许是见着我没有什么异动,于是彻底放了手。
      我瞅了她一眼,只说:“谢。”
      听到外面有很大的声响,仿佛来了许多人,大约是刘彻驾到了。果然,我听到了一番恭贺“万岁”的声音。然后便是刘彻的“起吧”,我觉得那声音熟悉,可又想曾经也不是没听过他的声音的,那次在夜光水榭就是,于是也就没多想了。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静了,这宫女才小心地压低了声音,说:“有什么不同!一样的一样,你瞧,陛下如今独宠郁娘娘,除却那位李姬娘娘,陛下亦许久未曾纳新了。”又说,“她这模样的,早就不能翻身了。北宫那边那些日夜哭泣的,如今更是要哭嚎了。如今陛下最宠的是咱儿娘娘,最新的是那李姬娘娘,她们哪一位是这等模样的了?陛下如今是真的厌乏了。北宫、光明宫中的那些位,就是盼到了白头,也不若长门宫里的那一位。”于是呵呵地笑了起来,好一会儿又说,“我听说,那李姬娘娘很有些时日未曾临宠了,我瞧,她亦短矣!哼,谁敢与我们娘娘相媲争锋?”
      “你说够了没有!”另一个一直没接她的话,大约是见我冷笑着仿佛看笑话一般地看着那个妄语的宫女,终于是忍无可忍地喝止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有人在“叩叩”地拍门,说是郁美人要我去,陛下传的。
      这心机沉些的宫女深深看了我一眼,起了身,低微的呢喃:“我看,是郁娘娘‘亦短矣’了。”
      于是,她亲自领了我出去。
      我心中自是说不出的复杂。当听到“平阳长公主到”时,我就知道她为我而来,她虽声称再也不会护我,如今却还是来了。
      我想,刘彻传召我,也是因为平阳长公主的缘故吧?
      我心中极是不愿平阳长公主帮我的,有时鲁莽了,甚至回想“就算是死也是强些的”,因为总觉:我是在欠她人情,往后总有一日,她将要我把一切增倍地偿还。也许,这一偿还,就是一生的了。
      “罪婢李妍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我一一拜过众人后,心中不禁冷笑:区区独孤月一个小女子,何足挂齿,却教这一群大人物都汇集于此?
      “竟是你?”
      刘彻眉头略皱,眼中泛着淡淡的幽光。他见过我,却如何也想不到我是他未央宫中“出逃”的宫女吧?
      而我也如何都想不到,他竟然会说:“既已去矣,又何必回来呢?”
      那语气,不像是疑问,却像是……叹息。
      我惊诧地瞧着他,甚至忘记了一切,身份、地位、贵贱……我只是觉得,那张脸我很熟悉,仿佛镂刻在心里,生生世世都印拓在那里的。可是我知道只是我痴昧罢了——刘彻,这个名字、这个人,都离我好遥远啊!
      “籍第令亡走他处,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罪婢又能逃往何地?”
      我笑着,眼锋偷偷扫过一干人等:面如土灰的李影——李姬娘娘——和郁美人、面无表情的平阳长公主和妍帝姬还有……脸色有些苍白的少卿。
      “陛下,”李敢突然打破了沉默的僵局,有些鲁莽而天真的他让我想到了广利,想到了昔日的去病,他问道,“此宫娥犯罪,将会作何处置耶?”
      “卿如何会在这里?”刘彻扫了一眼李敢,眼睛却盯着少卿。
      少卿遂跪首称罪,说是因为李敢闹腾,今日当值的他无法只得将幼弟一并带入了宫中。
      刘彻轻笑了一声,对李敢说:“你这小子!朕怜你,准你在府中赋闲几日,你却这般猴急。观之,朕得明日就让你归于行伍之中,教你二兄椒好生管教管教你。”
      李敢嘻嘻地笑,全然忘记了现在是在干什么的。他应着“求之不得,求之不得”,顿了一笑,眼眸恰好是扫到我身上与我对视须臾,大约是终于想起了“正事”了。李敢忽然跪在地上,说:“陛下可知,臣之二兄椒又得媵妾二人。如今,臣之二兄已然妻妾三五,然……”
      “卿可是欲求朕赐婚啊?”刘彻呵呵笑着,意味揶揄。
      那李敢瞟了我一眼,看得让我心惊,心中疑云:他想干什么?转移话题,还是……
      李敢正要开口,却被少卿呵止:“敢儿,作何放肆?”
      我偷偷瞧着少卿,只觉得他的眉头快要拧成了结,好似忧心的模样。
      可是刘彻一句“无妨”却给李敢壮了胆,假装没有听见长兄的话,他说:“臣尚少,还不想受了那些繁杂的禁锢。却是臣之长兄,如今年盛,可尚未娶亲。”
      少卿忙说:“臣愿毕生为国,终生不娶。”
      我听了,心中惊诧,却不敢明着抬头去看他。
      刘彻没有说话,厅中又沉默了。
      一旁与刘彻有关系的女人们一直将自己隐身,她们早已深知:不干自己的事情,不闻不道。
      忽然,刘彻的声音有些低沉:“少卿,你可还在等?”
      “臣……不敢。”
      刘彻冷笑,反问道:“你不敢?你竟说‘不敢’?”
      突然,笑声戛然而止,虽已无声却恍惚在耳萦绕不觉,难以名状的恐怖气氛。
      刘彻的声音愈发沉郁:“依朕看,你正妄图为此女求情,顺便将她求了去吧?”
      刘彻当前一步,将我的下巴抓起,说,“虽较之平庸,却也有上七八分的酷似。”
      我的吃痛得眼泪都快留出来,头深深地拗了过去,仿佛要转上三百六十度。望着上方那双瞠瞪的眼,我终于是明白为何后人尽说“汉武帝暴虐阴戾”,这简直是把人不当人的冷血无情。
      “陛下!”少卿慌忙叫着,连声称:“臣不敢,不敢!”
      终于,一直沉默不言的平阳长公主开了口:“陛下,且先放了这罪女吧。你不觉得她模样委实俊俏么?”
      “放她?”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刘彻就发怒了,捏着我的下巴的手劲愈加的重,“朕本要放她远走,她自己却往沼泽险地中跳!朕还能放她么!嗯?”
      我的喉咙里咕噜咕噜发出几个音符:“我……奴婢……不、不……明……白……”
      可是刘彻并不理会我,放手时也是用劲,我正疼惜自己的下巴,竟然如晴天霹雳一般听到他下旨命诏:“传朕旨意,封此女为‘婕妤’,居昭阳殿。”
      我倏然抬头,不敢相信。然而,我下意识地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刘彻,而是少卿——在场的所有人,除却刘彻和平阳长公主外,脸色都十分苍白,而少卿尤异。我只觉得满心都涨满了酸水,眼前全是黑魅虚影,身子摇摇欲坠。
      忽然听到惊呼一声,有宫女眼明手疾,扶住了晕厥的李影。
      我望着李影,眼前的一切又忽然变得清晰,心中半是哀伤、半是凉薄:这可就是“作茧自缚”?可为何最终伤的还要牵扯到我?……这就是昔日的故友,我的朋友呀!
      这下最是称心如意的莫过于平阳长公主了,她听了犹不甘心地又问道:“陛下,这可是怎样的名位品级?吾汉后宫可从未有‘婕妤’——此一夫人之品位。”
      我冷眼看着平阳长公主,却觉得她深情复杂,亦喜亦悲。那样的表情,倒是有几分像送新嫁妇的父母,自家女儿婚嫁的大喜有了归宿,却又觉得自己最亲最爱的女儿被别人抢了去,成了别人最亲最爱的妻……也或许像是别的。
      “婕妤视上卿、比列侯,如何?”
      刘彻自始至终都未曾看我一眼,仿佛对我是圆、是方、是美、是丑一点儿也不在乎。却一直一直盯着少卿,他如锋刃般的视线盯着少卿的脸惨白如纸,连唇都失去最后一丝血色。
      我蹙眉望着刘彻,根本没有想到以后的日子将会有如何天翻地覆的改变,此时此刻只是在想:刘彻,汉武帝,你真的很残忍!
      是的,这位在刘氏王朝中最负盛名的皇帝不是一般的残忍——
      早上方宣布收我为妃,地位高于美人而仅次于皇后的婕妤;而时逾黄昏后,似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毫无回旋之时,我却又被贬为最是次等的宫娥——中家人子。
      彼时,我正坐在未央宫的昭阳殿中麻木地发呆,当听到这样的皇旨时,不喜不悲,依然是木讷的表情。我不知道,这样是幸或不幸。
      当夜,我便被遣去了织室做最低贱的浣衣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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