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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伍柒· ...

  •   “你知道吗,你很像孤的妈妈。”刘妍——汉武帝的长女帝姬,去病不日之后的妻子——以一种同她姑姑一样的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我,说,“孤的母后也像她,可是你更像,若不仔细打量,简直与天禄阁中的那张画像一模一样。如若烨姨见了你,定然会大吃一惊的……”
      她本面无表情的脸稍稍多出了几分悲伤,嘴巴不自觉地少少撅着:“可惜她看不见了。”
      我并没有十分注意到她的话,满心思只是觉得她很熟悉。是她夺取了去病的,我想我应该恨她,可是心中却腾升一种爱怜之情,就仿佛……母亲对女儿。然而,她的年纪似乎与我相仿。
      “真是可恶的嘴脸!”刘妍忽然瞪大了眼睥睨眄视我,“这样看着你,孤终于明白父皇为何不愿要你了——你太像,太像了!你这样相似的模样,像得让人觉得危险,是以可恶之至。”
      猝不及防,她一个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恶狠狠地说:“孤的妈妈就是孤的妈妈,乾坤独一,谁也别想从她那儿夺走父皇!”
      她的一个耳光仿佛是把我打清醒了,我捂着脸,很不服气地瞪回去:“我没有想过与皇后娘娘争陛下,帝姬多心了。”
      “贱人!”她扬起手,本打算再扇我一耳光,却被我挡住了,“你是‘奴婢’,永远都是下贱的奴婢!”
      “是奴婢没错,可我却不下贱。”我推开她架在我手臂上的手,冷冷地说。
      侧过脸去,我又说:“一个人,若是想保全自己的心爱之物,留住自己心爱之人,并不应向他人做纸大虫示威,应该知道如何去保全才是。恐吓,并非人人都惧怕,倒是显得恐吓之人胆怯了。”
      我笑着瞟了她一眼。
      “你——”刘妍被我噎住,忽然哭了起来。
      我心中一软,觉得她不过是个捧在心窝里的蛮横孩子,原来在爸爸妈妈身边的我也是一样的。
      于是说:“哭有何用,你应想着如何还击于我才是。要知道,你若出了宫门,在外面的世界便无人十足真心地待你——即便是在这宫中,亦是如此——你得学会自我保全之法,且永居不败之地。”
      我忽然有一种想轻声唤她“妍儿”的冲动,也许是将她误想成了李嫣吧?
      我欠下身去,说:“帝姬宽恕,奴婢多言了。奴婢告退。”
      “等等,”刘妍拦在我的身前,眼睛红红的像小兔子,抿着嘴吸鼻子抽噎,“从来无人与孤说这些。”她的手有些冰凉,微微颤抖着抚摸我的脸颊,“和画像上的一模一样。不知妈妈会不会像你这样说如此这般严厉的话——笃定不会。”
      她撅起嘴,一副骄傲的模样,继而眼中一黯,唤了几声“妈妈……妈妈……”便又掉起泪珠儿来了。
      我心中正想着:她不是该叫卫皇后为“母后”?古人不是尚未有“妈妈”的称呼么?
      忽然,刘妍趴在我的肩头嚎啕起来,声音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孤想妈妈,父皇说她会回来看孤的,可为何还不归来?呜呜——皇后殿的那个不是她;宫里有那么多像她的女人,然皆不是她……孤不要卫子夫做皇后,郁姬亦不能够!孤只要妈妈,但有妈妈乃孤之母后,只能妈妈是吾汉之皇后……”
      我别扭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哀叹: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她猛然抬头,差点儿撞倒了我,泪眼朦胧地盯着我一样,鼻音厚重:“你今日一切都未曾看见,知道么?说!”
      “奴婢今日在浣纱洗衣,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亦未听闻。”低下头去,我说,“帝姬何在于此?——嗯……奴婢不知,帝姬今日可曾来过?”
      于是一直垂着头,直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我抬起头,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呢喃:“你明明来过,我明明看见了你,可是却要佯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宫廷就是这样虚伪。”
      从那以后,我似乎成了刘妍的朋友。有句话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朋友与敌人是相对也是相依存在的——也许,我对于刘妍就是这样。
      我知道,刘妍很讨厌我,因为我像她的母亲;可是她又依赖我,因为这个宫中或许只有我一个人胆敢违逆她甚至教训她,拿比别人要多一点的真心待她。
      时日久了,我从其他宫女那儿终于知道为何刘妍与她的母后卫子夫之间有间隙——
      在昔日废皇后陈阿娇还在时,卫子夫的宫殿便易名“皇后殿”,不久之后陈后被废黜。然而似乎一直受刘彻特别宠爱的卫子夫虽居皇后之殿却没有皇后之名,直到她将近临产诞下二女之时方被突然册封为后,怪事却是册封之诏命不曾公告天下……直到卫子夫又接连生下三女和刘彻之长子后才得以公诸天下,有皇后之实与名。
      然而,自从卫子夫产下三女后,就被禁足皇后殿,“万事非陛下召见,不得出入宫殿跪步,否则立诛”。
      不久之后刘彻扶另一女子为美人,代皇后管理后宫诸事——此女便是郁姬,一个被传说谜一般的女子。
      话说回来,刘妍虽说是卫子夫的女儿,可宫中之人都对她的身世避而不谈,资深的老宫人闭口缄默,新晋的也不知缘由,“知道”最多的人也只晓得:刘妍自幼为先前侍奉窦太后的长信宫桐晚老姑姑抚养,姑姑死后便由刘彻亲自过问其饮食住行,显然是“妍帝姬乃陛下最怜惜之主”。
      刘妍自幼不在卫子夫身边,较之另两位同母帝姬十分疏远,几乎与卫子夫没有母女的感情,自卫子夫禁足之后近乎不再往来了,宛若如陌路一般。
      虽然刘妍脾气不好,但我相信她的本信依然纯良,蛮横无理不过是自幼缺乏母爱的缘故。
      有一天,她我把从织室的浣衣池边拉开,竟然对我说:“孤得知你尚有一长兄在宫中为乐师,日久未见,孤今日准你与他相见。”
      那时,我正苦于如何去找延年。
      “谢谢。”我笑着说,心中感激不已。
      刘妍眼睛乱飞,白眼满天,噘嘴说:“谢什么?孤又没帮你。”顿了一会儿,说,“若你见了汝兄的那副模样,定然是肝肠具裂,悔不该见他的。哼!”
      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也知道,延年如今的模样会是十分落魄。
      “不会后悔,以后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后悔了。”我自言自语,“他是为了我进宫,也为了我甘自盲目,我怎么会嫌恶他、后悔见他呢?”
      遂对刘妍请求:“愿妍帝姬令奴婢与兄长一见。”
      于是,我随了刘妍的辇轿去了北宫千伶园之乐师处所。宫中乐师皆为男子,歌姬舞女不得与之相处同处,即便是日常排歌练舞也不在一处,而我又从不去献歌舞,因此我从未亲睹过宫中的乐师们,也从未去过他们的所居之地。
      那是一间极简陋的小舍,与乔艾困居的小屋很像,阴暗中弥漫着木头腐朽的气息,从鼻腔中吸入仿佛心都被阴霾压抑。
      木几后端坐的延年闭着双目,衣冠齐整,只是头发有些散乱了。我想到刘妍说“那副模样”时的口气与表情,只觉得:延年永远都是这般干净清爽,就算是盲了、失宠失势了也是这般的自若晏然。——这样延年才像延年,丝毫不似我妄想中的那副落魄模样。
      大约是听到了声音,延年摩挲玉箫的手滞住,习惯性地侧耳,低声问:“谁?何人来者?”
      我走过去,取了梳子,蹲坐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为他梳理乌发。
      不知是否知道了我是谁,他的身子有些僵直,我一边梳,一边说:“延哥哥向来束发、着衣皆是一丝不苟,怎可让这乌丝凌乱了呢?”
      延年的身子猛地一凛,玉箫落地。
      他抓住我的手,匆匆侧身,是那般那般的急切:“未月,可是你,可是你?”
      我将头搁在他的肩头,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仿佛,我依然是个爱撒娇的乳臭小儿,我依旧是他那稚幼的幺妹……可是,光阴已随风去了啊!
      “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入宫来?屈了膝、乞了平阳长公主,连你素来最是看重的傲气与尊严都抛了。可,又为了什么不肯为陛下抚琴唱曲,连口都不愿开了呢?——大哥?眼前人可真是未月的延哥哥?”
      “你回来了?你,你终于回来了!”
      他的手摸索着来抚摸我的脸,我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抓着那双冰凉的手。
      我听到他的低叹,仿佛是在心底郁积了许久许久的太息:“你终于是完好地,完好地回来了。——未月,大哥无能,落得如今狼狈落魄,曾不能护你周全。”
      “你护我,我保你,如是说,却终连自己个儿都没法子周全。我们,在这个世界里连自己都帮不了,还可保得谁的周全?谁的呢?”
      我闭上眼,觉得浑身上下都是铅块压着——沉!太沉了!
      “我——累……好累。”我说。
      做人怎么这么难?还是我做人做得太失败,竟让自己无时不刻都觉得身心俱疲,想睡去就永远永远不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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