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54、·伍肆·

　　无论年岁过了多久，我在很久以后，当一切的往事又回归脑海之中，我依旧无法得知他爱着籽烨有多深多浓。我猜想，那一定很深很深，很浓很浓。曼倩的性情正是应和了东坡的那句“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他很清醒，很自若，就算是天翻地覆他亦晏然。可那是他前二十年的生活，当在皇宫中备受凌辱的那个女子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那一刻起，他也变得惶恐怯懦与中人无二。正因为他爱籽烨胜过一切，所以此时此刻的他只若想到籽烨便忘却了一切，他能想到的只有简单的：
　　籽烨的死是否有意义？现在的一切是否遂了籽烨心意？
　　眼中升起厚重的雾霭，宛若藩篱，将他的心与世隔绝，因为……曼倩，他的心正游离不定。
　　我顿时长笑，如同那些站在高楼上俯瞰身下车水马龙的城市的人们一样濒临疯狂——只是，他们纵身一跃是伴随着失重的解脱，而我只要稍稍挪步便是万劫不复地沦入深渊。
　　“曼倩，你与她做了甚契约么？我，是否就是那筹码？”我一步步地后退，一步一步，“东方朔，这就是你的真心？”
　　——我，你，籽烨还有逸儿？我……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你拿什么来证明？
　　——有时，证明只为粉饰罢了。月儿，你只肖相信，此处一颗真心。
　　——真心？好，我信你如此，珍你为友，你断不可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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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倩一惊，脸色就算隔着一层皮囊也能显出苍白，就连唇都倏然失去颜色。他颤动着：“月儿！你，误会……”
　　当看到平阳长公主那种似笑非笑的阴绝嘴脸时，我仿佛看到了金三角上一望无际的罂粟花在阳光下笑得妖冶而妩媚。
　　我顿时失去了所有的镇定，狠狠地说：“误会？你是说，我不分青红皂白在将你把我推入火坑的‘好’当成了‘坏’么？你是说，我进了那个暗无天日的皇宫还得兴高采烈或万分惶怯地对你感激涕零么？”
　　“我盟誓，”三指对天，我一脸决绝，“我，此生决不复入宫去。若自毁其誓言，辄终生不得与相爱之良人——长相厮守。”
　　我挑衅地瞪着曼倩，我知道“长相厮守”触及了他的痛处，他的心会汩汩淌血。
　　果然，曼倩惊眙着我，不自觉后退踉跄了一步。他低呼：“月儿……”
　　“呵，”正在我对着曼倩剑拔弩张之际，平阳公主突然笑靥如花，轻蔑嗤哂，“呵呵呵呵！真是痴傻，那李郎。”
　　她施施然走在我的慢前，双手合抱在宽袖之中，端的雍容高贵。自出生，她确实有足以傲慢的资本，因为她是大汉朝的平阳长公主、是当今皇帝陛下的胞姐。
　　她笑问：“不回宫去，你将作何去留？汝姐已入侯府，汝二兄尚在行伍之中，而汝长兄……哈哈，他千乞百求进了去，你却千方百计要出来。”
　　“长公主说笑了。”她的笑声如一盆凉水浇在我身，我顿然清醒，心中狐疑：她是否在骗我入宫？
　　曼倩问道：“长公主，臣怎不……”
　　他话未问完，平阳长公主便冷哼一声，瞟了曼倩一眼，说：“你是何人，本宫何须事事告知诸你？”又对我面脸篾笑，说，“那李延年三番五次在我中庭跪乞于本宫，愿入宫为伶，纵然……你在宫中也有些时日，虽未曾于驾前奉舞献歌，亦当知道千伶园中的乐师是如何的模样。啊？”
　　我不敢执行地看着她。我当然知道——
　　自秦时始皇以来，能入得宫中的乐师不啻于技艺高超，其中多是或盳或瞎、或眢或瞽、或瞆或瞍之属；即便天生健全完目，若要入得宫去，也得受以马粪熏目之苦——宫中人称之为“矐”——最终成为见影不见光的瞜睺之人。
　　“他待你这个妹子倒是比汝姐还好上几分。与他相比，本宫自幼护爱陛下都不敢较之若何。”平阳长公主笑看这我，轻呵，“可惜，他这妹子不领情分哟。”
　　我喘着粗气，目光在曼倩复杂和平阳长公主冷笑的脸上游离。然后转身，狂奔而去……

　　“还怨恨我？”曼倩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思。
　　我看着他，无言许久，终是叹息：“没办法恨你。你是籽烨最爱的人，而我欠她太多。”
　　一条命的亏欠需我负荷，那负担太重太重了。
　　“如是，你还是欲怨我。”曼倩摇头，说，“这其中之事，非三言两语可陈，日后终有一时，我将一一告之于你。”
　　他起身将走，一再蹀躞，最终仿佛是鼓起了莫大的决心，对我说：“我思前想后，明白籽烨要你回来是愿看你面常灿然；若非如此，我愿见你自由自己，只要你欣然即足矣。如未央深宫于你乃炼狱而并非乐土，如你与冠军侯会快乐，或是，与逸儿会开心……一切由你。”
　　我挺直了腰背，颦蹙眉头地看着他：“曼倩，深宫大院远胜于阿鼻炼狱，自始至终都不会是除却帝王之外的任何人的乐土。冠军侯不日将是驸马，你想我与他在泉下‘快乐’么？至于逸儿，我与他是不可能的……”
　　我瞑目，那日的一切犹然在目。
　　“他疑我，我疑他，他怕我离他而去，我怕他非待我真心……我们那般猜忌彼此，如何坦诚相待，甚至天长地久呢？”稍静默片刻，我又说，“其实，并不存在爱的。逸儿对我，不过是对儿时的那位干妈思念太久太久了。有些情愫在心头积压太久却不得释放，最后就会变得十分奇怪，大约逸儿就是这样，所以他才会以为他爱我。而我……呵，我果然是很自私很可恶——那时的我不过是心中太过哀莫，自以为对男女之情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和痴迷，不过愿寻一人了了此身罢了。知道么，我们那个时代，有一句话叫做‘嫁一个你爱的男人不如嫁一个爱你的男人’……曼倩，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闭上眼，轻轻地摇晃着头。
　　“没有什么‘对不起”，“曼倩掩盖了门，而门外的声音于我依然清晰可闻，“决非你的错，是那个孩子太痴傻。”

　　第二日。
　　我醒得很早，睁开眼的时候看见窗外还是漆黑一片。闭上眼，侧耳仿佛能听见时间的声音，缓慢而悠长，轻轻的，让我觉得它下一刻就要停滞了一般。我心神不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就好像榻下正架着油锅烤我。
　　后来终于见着天有些蒙蒙的亮光，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起来，将一些细软又仔细清点收拾了一般。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出了屋，心中觉得好笑，自己就像贼一样，或者像一个要离家出走的孩子。然而，的确的，我是要离家了。
　　天色还是阴蒙蒙的，而曼倩竟端坐在庭中与自己对弈，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起身的，如今已经到了珠连满盘的局面。曼倩又落了一字，侧首看见了我，于是站了起来。
　　我问：“怎起得这么早？”
　　“送你去长公主府，”他问，“可都收拾齐备了？”
　　我偏了脸去，不觉冷然：“去那里作甚？我自己去宫门口请罪就是。”
　　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要送我去平阳长公主的公主府邸。
　　我也就没搭理他，自己走了出去。
　　曼倩三步两步就追了上来，拉住我的手臂，说：“莫赌气，你可清楚宫中的那些骇人可怖的规矩？你还要命不？”
　　我一时冲动，白着眼，状似无所谓道：“一条命而已。”
　　曼倩的脸立即冷了下来，铁青铁青的生硬。他也不再说话，只是蛮横得拉着我往前走，就好像拖着一个犯人。我又疼又急，一个劲儿地嚷着“你放手”，惊飞了一林的鸟儿。
　　过了很久，他才放手任由我走。我捂着手臂，心中内疚不已，面对沉默的曼倩却踟蹰得不敢开口。我忘了，我这般不在乎的一条命却不是我一人的，是拿了对于他来说甚过一切的命来抵偿的。可是，不是我不在乎，只是……我不愿将自己看低。
　　后来，他不再执意，甚至过了闹市，他任我自己去未央宫，只说：“如今已不复往昔，你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你了……”
　　他语意千层，语重心长：“你可记住，在那深宫重闱再未有那么一个胜天的人来爱你、护你、任由你、保全你。万事需以自保为先。”
　　在他说“就此地别……”时，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甚至想开口乞求他“能不能送我去阙门”，话到嘴边却成了：“嗯，你可保重。”
　　就此地别过，绝尘而去，分道扬镳。
　　待到我独自一人面对那巍峨高耸的宫阙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无助。原来这一路，我自以为走得崎岖坎坷，却一直一直都有那么一个人守护着我、扶持着我。而如今，我却真的要自己面对了，独自面对这座大迷宫中的诡谲阴恻。
　　愈是走进，愈觉得自己渺小而脆弱。我忽然听到有人厉喝：“近者何人？站住！”
　　我弯了弯膝头，但没有跪下去，只是欠身弯腰：“罪女李妍，愿受‘擅离’之宫规，于此请罪。”
　　而远处伫立在重重长铩矛盾之前的将者……沉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