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53、·伍叁·

　　过了闹市，曼倩才在后面喊道：“月儿——”却又戛然而止，没有后话。
　　我稍稍放慢了些步子，却不见他赶来，回头一看，见他的步子比我还缓，嘴里似乎在碎碎念地呢喃，我侧耳听，好像是：“竟忘了，这是禁忌之字……”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禁忌”二字倒是让我忽然想到曾经在乔坊时听说的：“娇”在长安城及近郊是禁字。
　　我忍不住好奇问道：“你在说什么？”
　　可曼倩似乎没有听到，只是眼色隐隐有些不好，我心中更加赌气，于是加紧步子，自己徒步走回烨苑去了。
　　路途迢迢，待到我回到烨苑的时候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我进屋子里，忽然觉得阴暗得压抑，却懒得去点蜡燃灯，独自坐在榻上看着窗外半边天空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起身去唤曼倩，可是叫了再叫却就是无人应答。
　　“似乎是出去了……”我自言自语，又回带了床上，侧身坐下。
　　脑子里有些乱，一个神思压着一个神思，游离着。我见窗下有棋台，于是走去，拈着黑白两子在棋盘上乱摆。
　　“吃？还是，放了这黑子？也好给自己一跳生路。”我二指夹着一枚白子，举棋不定，“或是，这里‘跳’……在这里是‘大飞’。飞，飞……”
　　……我将白子丢回了棋盒里。
　　我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踱了几圈，时不时又飘去那盘棋，那局还只是刚刚开始。我口中呢喃，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在念“不负”还是“不复”……负谁？又复何？
　　最后还是走到了棋台边，又伸手去取了枚白子，落定决绝——
　　吃！
　　吞了四枚黑子，但自己的棋路也不伦不类了。我心中一突，徒自说道：“仿佛是胜了，却步路全乱，即后的凶险又怎么得知了呀？”嗤笑一声，“哈，连自己最初想要的是什么都忘却了。是想要什么来着？”
　　也许人也是这样，走着行着，渐而渐而便身不由己……为自己活着？一个人的生命线上总是牵系着太多太多的人，可以对他们不管不顾么？
　　人，是不能太自私的吧？
　　我收拾了棋子，随后在衣箱中翻了翻，有许多曾经的衣服，大多都是□□成新的。翻来找去，我最后还是没能拿出一件来，最后想着“也穿不上”，于是只从妆奁中挑了些首饰，却多半是我觉俗气而不喜欢的。将首饰用锦帕包好后，我又开始坐在榻上发呆。
　　发呆……
　　忽然想起些，翻遍了梳妆台上的奁奁匣匣，我终于在一个小木盒中找到了一只头钗：不似一般的尖细如针，倒是扁平，大约拇指般的宽度；也没有什么花装，银制的本就素净得冷冽生寒，钗端只压着一朵梅，于是便愈发显得贞傲了。
　　我将头钗比在头上对着铜镜试了试，觉得自己真像个嫠妇，尤其是这般麻木的神情。
　　自伤自嘲地笑了笑，于是出屋子找了块平整坚硬的石头，开始磨那头钗。
　　待到我刚将头钗磨得锋利，准备回屋的时候，恰逢曼倩也回来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样子不太好，似乎有很重的心事。于是，我也没有与他说话。
　　当我从厨房里简单弄了些食物的时候，他坐在庭院中抚琴，我听那曲子十分熟悉却又觉得有些不同，不禁问：“《梅花三弄》？”
　　他停了下来，接过我递去饭菜，说：“你且听过？”
　　见我点头，曼倩说：“此曲并非《梅花三弄》，但确实关乎‘梅’，传作《梅怛》，据说乃是上古遗传的仙调，这世间鲜有人知。没想到，你这千年后人竟知。”
　　“其实不然，”我说，“我所听的与它略有不同。”
　　于是哼唱起来，随后又坐在琴旁，信手弹拨起来。但我只是弹了一小段就弹不下去了，只觉得每一个音符都跳动在自己的心上，每一个音符都带着一枚刺，细细密密地在心上扎着，隐隐有些痛而更多的是伤。
　　我停下来，怅然说：“我弹不下去了。明明是赞颂梅花高洁的曲子，我却觉得是哭诉男女之怨府的悲调，心中竟然感到分外忧伤。”
　　“非也。虽有赞梅之意，然亦传此乃上古天上梅女所作。梅怛，梅之怛惋也。传：‘上古神境，有仙子唤“梅”，辖冬之百卉，居月天之桂宫，故又称“月女”。后因思慕月潭之沉眠螭龙，日夜抚琴作一曲乃后人所之称《引》；螭龙苏活，与梅女相恋，为天帝所晓，惩二者永隔天河，昼夜不见；梅女以是作《弄》一曲，螭龙闻音，欲破天河而晤梅女；后螭龙谪入凡世，为无翼难飞之蛟，令修三世：一世为蛟，受万蛇之噬；二世为螭，受万花所撩；三世为苍……’苍龙为正，只是书上未尝载其苦难，大约前二世苦劫尽受，三世复得归天。而梅女因俯忘其日夜受苦，心中不忍，故随之日夜不倦于曲《落》。后传言其精气尽失，逝作一片梅瓣飘零……后世种种，古书尚未载录，亦不得而知。只有上古民间有传谣：‘梅女殇殒之际，落泪一枚，落入人间为神珠。’又因有所讳，故未详说为哪一颗。”
　　我久久未置一言，稍候只是说：“饭菜凉了。”
　　我本要去接曼倩的碗，预备为他热一热，但他说不用，我便说：“那我回屋去休息一下。”
　　听了他的故事，我的心中愈发惆怅，仿佛有一层透明的薄膜，裹住了我的整个心，裹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取了香油燃灯。那泡灯油的花瓣还是年前冬季曼倩采撷留下的，存纳的藤篮中有许多花瓣，有的早已枯萎褐黄而有的甚至脆得捻触可碎。曼倩说，这些花许多都是籽烨在世时采摘的。
　　籽烨最爱将园中的梅花洒在竹册书筒间，惫懒活泼地笑说：“这才有书卷香。”
　　有时，她还会将梅瓣撒满整间屋子——就是我现在所住的这间，然后坐在那殷红的花瓣间或抚琴或吟诵：从林和靖的“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到陆放翁的“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自李商隐的“从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至王摩诘的“来日欹穸前，寒梅著花未”……她自己说那正是“愁怯年年柳，伤心处处梅”。
　　我记得曾也看过一幅字，并不成体，但大致可看得出楷书的形。笔画细如柳，与曼倩飘逸的字迹大有不同。那时我还不知是籽烨的字，念着字幅上的诗觉得十分熟悉，却一时没有记起那可是后来唐朝王维的诗作：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欹穸前，寒梅著花未？”
　　那时，只因着思乡又思人而忘却了别他。
　　曼倩说，籽烨曾有言：“我最爱将月儿比作‘月’、‘梅’、‘雪’……那些清冷孤傲却又只韶华刹那的东西。她就是那样，太骄傲就太容不得心中的那些，宁为玉碎不也为瓦全，就跟天上的流星一般陨落。看，到头来她只带着那颗碎了支离的心归去，到了这步田地。你说，她是太懦弱还是太要强了呢？”
　　我不大明白籽烨话中的意思，只觉得我的前世一定是个悲剧。懦弱与要强，她看得真透，她当真知我！
　　曼倩那时也了问我，我说：“既是懦弱也是要强。我的心太大，妄图要去一片天地；却又不知如何争取，心中是逞强而其实对人对事都是跬步退让、逆来顺受——到头来，还是懦弱多一些吧？”
　　他应道，籽烨也如是说我来着。
　　……须臾，房间里就幽香弥散四溢，若有若无如一缕莫名的愁思。
　　我倚着床榻，拇指指腹轻轻抚摸方才打磨了的头钗，一不小心将手指划破了，鲜红如殷梅的血连成了一条细细的红线，缓缓地渗透出来。
　　“这是作何？”
　　我探身望去，见曼倩指的是我随手放置的首饰包裹，于是玩笑道：“我打算卷铺盖走人！”
　　他似乎是不懂我这句话的意思，也或许是懂而不懂，又问了一遍，面色严肃。
　　我便也正色道：“我明日就入宫去。”
　　仿佛屋子里的气流都屏息了，连幽香也隐去。就好像，一切都停滞了，包括时间。
　　我隐约觉得曼倩眼中复杂，他迟疑地开口：“你不是向长公主赌誓，决不再入宫门的吗？”
　　“我自毁誓言，我甘愿天谴，不可以么？”我说。
　　“你……可是为了李延年？”
　　他走来坐在我的床沿边，与我四目相对。
　　我太息而道：“初来时，我尚年幼，你不留我在身旁抚养关照，却将我送得远远的。”说话间，便狠狠嗔瞪了他一眼，“李老爹过身以后，是延年千辛万苦将我们几个养活着，甚至……纵然我曾怨过他、恨过他，可毕竟我知道了他是真心对我，疼我如亲妹子的。”我
　　想着先前在平阳长公主府的时候——
　　“这些日子，你杳无音讯，究竟去哪里了？”平阳长公主瞪着我，威严无比，宛如女皇，“本宫在问你话！”
　　我不答应，曼倩连忙从中调和：“长公主莫怪，其中曲折，待臣择时一一向长公主道来。如今当务之急，应是如何让月儿先入宫去而免却罪名，也好早日查处作祟真凶。”
　　而我却说：“害我的人，我定然会查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曼倩，但我不想再回宫去，永远不了。既然宫人李妍谣传‘已去’，那就让她‘去’吧，从此世上再无此女。”
　　“住口！”
　　平阳长公主姗姗来至我前，面色阴沉。扬起手，我以为她要掴我，可却只是柔若无骨的冰凉的玉手顺着我的脸庞滑下，留下半边脸的寒凉。
　　她阴恻说道：“本宫怎舍得放你走？”声音中充满了一种邪恶的魅惑，仿佛是见着了世上最有意思的玩物，就像戏弄着老鼠的猫咪。又说，“你可是忘却了吾等之间的约定？”
　　“未有，”我外过脸去，闪开她如冰刀一般的手，“然，过了今日就忘了。——当日，你我约定：长公主允家姐以二夫人之位入府邸，且善待我姐，决不加害于她；而小女，代家姐入宫，替长公主充了那届送入宫中舞伶的人数。长公主要小女入宫，是要小女打压住其他公主郡主或王侯赠上的歌姬舞伶，为你稳住根基的。可小女泯然于众。凡事不出头昭显，全然未助长公主一臂；而长公主，却也是食言，不曾宽容善待家姐，甚至伤我小侄。我等互未践约，即互不相欠。今日，小女将话言明：我不愿入宫，限自身于囹圄。望长公主另择佳人。”
　　“东方大人，”平阳长公主睥睨着曼倩，“你倒是说说——”
　　她的尾音稍稍一拖，让我心中不禁一凛，忽然觉得这样的她与往日不同，狠绝的陌生，仿佛可以杀人以无形。
　　“月儿……”
　　倩唤了我一声，见我正张脸沉下得跟晚娘似的，他只得一副将话都勉强咽回肚里的滑稽模样，惹得我忍俊不禁。
　　他长叹一声：“你呀！”
　　我忽然觉得那不该是我感叹的么？
　　他说：“囹圄……你仍是觉得那里是监牢。那就随你吧。”
　　“东方朔，难道你忘记了……”平阳长公主叫道，双眸如剑。
　　“诶！”仿佛有什么把柄在平阳长公主手里一般，曼倩面露难色，看了看我，嘴中呢喃，“如何然，如何非？”
　　他忽然变得神伤，嘴中念念有词的声音愈来愈小，微细得如同夜里与恋人的耳语，如同梦呓。平阳长公主似乎有些嫌恶他这样的如疯若癫，偏过了头去。而我却一直盯着他的嘴，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我总觉得他说的是“籽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