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52、·伍贰·

　　两日之后脸上的印痕全无，皮肤更甚于初。
　　只是曼倩看着我久久未语，我纳罕，随即想起了曾经子衿的话，便问他：“可是这次我愈发不像自己个儿了？”
　　曼倩眉头一挑，许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不一会儿，他又自顾自地说：“真像，真像你！”
　　我听完就笑了，说：“不像我自己还像别人不成？”
　　他稍稍扬起了头，每每见他这样，我就明白他是在想籽烨了。
　　我也时常会想她，想她曾与我生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到底是如何的开心快乐，或是怎样的酸涩苦楚？
　　可是我想不起来，那段被遗忘的空白总是在心底的一个角落里隐隐作痛：我忘记了籽烨，忘记了曼倩，忘记了逸儿……甚至忘记了我曾最爱的那个人。
　　——这，是多大的遗憾啊！
　　或许有些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祈求长生不死，大约是怕来世便忘却了今生的这份刻骨铭心。
　　曼倩凝视我的眼，说：“容颜固然相似，却这天下相似的人多的去了，光是那里便有百来张脸皮；单是这双眼……难怪籽烨曾说，我就是日易一容，她百度回眸千寻去，也能初眼就瞧得我来。想来不因别他，就因这双眼吧？她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子，于我心中，亦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
　　曼倩对我说：“就是你现今换了身躯，李未月而非陈……独孤月，然这眸还是你的眸，几生几世也是这般。”
　　“哦？”我意味盎然，说，“我的眼？这世上万人眼睛像的可比面庞容颜像的要多的去了，无非是女子的柳眉杏眸、吊角丹凤、剪水双瞳，或是男子剑眉星目、浓眉大眼、金睛火眼，再便是痞者的鼓睛暴眼、贼眉鼠眼和登徒子的三角桃花眼……呵，也就这些，还能出个什么花样来？莫不是我长了二郎三目——”
　　忽然想起自己眉心确实是比寻常人要多些东西，倒是真有些像那二郎神君的模样，于是觉得好笑起来。
　　“我不知，”曼倩说，“然我今时今刻倒是忆起了籽烨的话，如今观之委实精准。她说，你连笑都含着忧伤。”
　　我止了笑，只是在想我笑起来是一个怎样的忧伤模样，可惜我瞧不见。
　　我绞着手绢，又拉又扯，说：“这话太文艺，确实不像你能说出来的。她把我说得也太美了点儿吧，倒真是像那悲情小言里的女主角。”
　　扔了帕子，我又说：“好了，不谈的我的眼睛了。你不是说要带我出去，去哪儿？走吧。”
　　近了市集，曼倩赁来马车，车子悠悠缓缓又行了一会儿。我觉得这路走得熟悉，可奈何天生是个路痴，正努力想着这是去哪儿的呢？
　　曼倩便开了口，声音低低的，说：“我们去拜见平阳长公主。”
　　“平阳……长公主？”
　　——这称呼前后都教我惊了一下。
　　我就不明白，为何曼倩与平阳公主走得那么近，就来我受伤从酒泉郡回来长安，他也是马不停蹄地直接把我送去平阳公主府了。
　　然而，见她也不是一两次了，我更为吃惊的是她的封号——平阳长公主。
　　自长门宫中那位幸运又不幸的废后陈阿娇的母亲馆陶长公主，去世之后大汉就没长公主册封了，因为当今皇帝刘彻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早婚晚育”。皇帝的女儿下降之时才能被册封“公主”，而其姊妹若有功德就可封为“长公主”。因刘彻的女儿们年幼，如今平阳才只有“公主”的封号。如今却是“长公主”了，换言之……刘彻有女儿要出嫁了。
　　“他……他要做驸马了吧？”
　　我瞧着车外，已经喜欢了那些轻纱蒙面的日子，不由又戴上了面纱。手指顺着面纱滑过面庞时，我在想：我这样是否是潜意识里一种无谓的坚持，是希望，是自欺。
　　女为悦己者容，我在为谁藏颜？
　　想到这儿，我的手便在耳旁踟蹰，我犹豫要不摘下它，犹豫着……我说：“我是指，冠军侯。”
　　“陛下的确已下旨，不日将昭告天下：冠军霍侯将尚帝姬卫长公主。”曼倩看着另一侧的车外。
　　我取了面纱，手一松，它便随风而去。
　　曼倩扭头看了看我，再一次看去车外的市井喧嚣，好一片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
　　“月儿，你有凤眼，却不是任一个有凤眼者便是丹凤火凰。”曼倩说，“也非任意之兽可匹及的凤凰，只有万类之尊者也。”
　　“罪过。”我却说，“凤本是雄鸟，却多位雌说。凤凰本是一对，我却又听说过‘鸾凤和鸣’与‘龙吟凤哕’，最是常闻‘跨龙乘凤’、‘乘龙配凤’云云之说。你说，这凤竟招惹芸芸众众，岂不是罪过？”
　　“快缄口！”曼倩忙说，“这里不比你那儿，你应知我汉‘凤’之为何，哪由得你这样放肆之说？”
　　我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
　　突然又安静下来，我仿佛觉得自己的心跳清晰可闻，愈发觉得静。我越是听着那心跳声就越觉得它乱糟糟，甚至想捂住它不让它跳。
　　不再一会儿，便到了平阳长公主府。
　　我先下了车，入了公主府内，只想着若是步调与心跳一致，就可以忘记些什么。
　　因而，我没能听见，曼倩静静站在我身后凝望我的背影，气呵如烟：“你这样说，岂非晦言于自己？”转而笑望周遭，见着没人，便呵呵笑道：“失忆的凤凰鸟！”
　　未及三盏茶一炷香的时间，我便从公主府中气冲冲地出来了。曼倩亦尾随而出，匆匆在后面大呼，我却是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走着。都怪我气赌了心窍，两眼长着却看路不看人，埋头苦走，所以方出公主府便冲撞在一个人身上，结结实实撞了一个满怀。
　　“诶——”我揉着胳膊肘子，仍旧是低头，只顾着“对不起，对不起”地道歉了。
　　只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说道“无碍”，我想着“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这么……好听？呃，不是，是这么……”
　　呆滞还未反应过来之时，竟听到身后追来的曼倩一个字卡在了喉咙里：
　　“陛——”
　　那一瞬，我只觉得有一颗刺，像是雪山峰顶一枚生了千年、打磨了千年的冰凌，细如银针而锋利更胜如银针，直直刺入我的心里。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感觉。
　　曼倩匆匆忙忙地走近，急得险些趔趄。
　　他声音很低，细微得仿佛只剩下嘴唇的蠕动，然而我却还是听到了，他说：“陛下万岁。”
　　我倏然抬首，惊为天人，那个男人是无与伦比的。我能想到的，似乎是小豚曾经一次偶然的惊叹，“啧啧啧，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这、这，这还叫‘人’吗？简直神了！比神仙还神！”
　　我忽然觉得心酸，莫名其妙的惆怅，似乎是心底某一角，有一扇早已破败的窗在煦风之中微微摇曳，“咿咿呀呀”的低颤□□。大约只有千万女子的眼神可以形容他的模样了。
　　“皇——帝？”我太过失神，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句。
　　可就是那么小声，几乎无息，我的话却还是被刘彻听到了。他的视线又自曼倩转到我的身上，我呆呆讷讷地看着他深如幽潭的眸子从瞠瞪到渐而渐眯，我的大脑里觉得忽然像是闪电炸开了一般满目金耀。
　　我惊诧：“是……是你？”
　　“月儿……未月，陛下面前，不得无理。”曼倩挡神在我与刘彻之间，一副母鸡护雏的模样。
　　我自觉失言，可是从小到大我受的教育里可从来没有一科是“如何见到伟岸无比的大汉皇帝，你该怎么办？”呀，可简直跟我去找本拉登合影签名一样天方夜谭。
　　我慌慌忙忙中只想到了解释：“我，我只是想到，呃，那个……年前在乔坊，我，小女子，奴家……”
　　“陛下，此女，小的知道，乃是章台女。”
　　我闻声侧目看去，又是大惊，不是别人而正是当时当日的那位“郭爷”本尊是也。
　　“郭爷”说：“如未记错，应是‘月女’唤的。”
　　“月儿……么？”刘彻果然是后宫佳丽三千的“情圣”，先是深情一叹，仿佛无限悠长。却又是话锋一转，帝王威信油然而出，命令道，“抬头看朕。”
　　“我在看！噢——”
　　我连忙堵嘴，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嚣张，可是……我一见到刘彻，就像见到了平阳公主一样，胆比肝大的，仿佛前世与他们有仇一般，只是不能自持地要与他们顶撞范冲。
　　我垂下眼眸：“求陛下宽恕。”
　　“抬头看朕。”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分毫感情。
　　我抬眼看去时，心中不免包藏几分怜悯。他是风流历史的汉武帝，是多情的茂陵郎，却暴戾成性也使得千年后世人诟病他的冷酷无情。可是，他又岂非是生来就是无情？他无情，不过是因为他是个皇帝。
　　“陛下，她……”
　　“郭爷”——应该就是刘彻身边鼎鼎大名的郭舍仁大人，他与曼倩几乎是同时开口，两人互望，又同时噤口。
　　刘彻的眼锋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似乎是点了点头，又好像是唤了一声“月儿”，可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刘彻只是龙首稍侧：“走。”
　　“诺。”
　　郭舍仁顺着刘彻的目光从我的脸上划过，随着便装的刘彻进了平阳公主府内。
　　我看着渐掩的门缝中他俩远去的背影，眼皮忽然跳动起来，一会儿右眼又一会儿左眼，我捂着这边那边跳，也不知是祸是福是祥是灾。
　　继而才注意到了那朱红的平阳公主府的门户，一时怒气又涌，连带着瞧身旁的曼倩也是一眼漠漠然，冷哼着去了。
　　——他终是要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