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49、·肆玖·

　　在李府又小住了半月便入了冬。大约是天气的缘故，我时常会觉得冷，瑟瑟地寒噤。
　　李当户常请一位太医署中的涂姓的老太医来为我看病，隔三差五的，而后便引着涂太医去密谈，如此我心中也就明了了三分。攸苒为我端来的汤药时常更换，而且愈来愈苦，大老远便能闻见那味儿的刺鼻，如此我便又能明白三分。每次梳妆的时候，我总看不见镜中自己的脸上会有什么变化，那满布的小红包即便是在这样模糊的铜黄镜子中也辨得十分清晰，半个多月来都不曾消退；攸苒也很有心，也许每日梳头时都将梳齿往腕里一拐便将我那些掉发悉数揽入了袖中，若不是前几日我自己早起梳头就不会知道她的“用心”了，如此即使再愚钝我也能了然三分……我知道的，无精打采、频频头疼、经常晕眩……这些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大限，于每一个人都是必然。
　　其实很多次我都想对李当户说，不用隐瞒了。
　　我并没有太多的大悲大戚，只是觉得也些是无需去相争的：我，本就不该在这个世界中。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每一次耳边都萦绕着他的声音，是极尽了温柔的，“叔叔如何做，可让你开心？”。
　　他无儿无女，将所有的爱无私地给了我，我何以为报？他是希望我能开心的，我又何尝不希望他开心呢？溺水时，他就是那根让我坚持的苇杆呀！也许我自恃过高，但我依然是相信：若我快乐，即便有一日去了，是笑着的，他也会快乐。
　　“叔叔，多冷呵，未月窝在被窝里都不想起来了！”我端了新泡的茶给李当户，笑吟吟地说，“不知这些时日会不会下雪？若是下了，叔叔可要陪我玩呀！”
　　李当户的书房是不让人随便出入的。
　　有一次我见夜深却灯火通明，便让攸苒去送些糕点给他。她本是不情愿的，我方欲问个究竟却因为说话太猛而咳嗽了起来，她见了以为我着急便连连答应了，不待我平复后解释便匆匆端了碟碗去。
　　哪知李当户彼时读《孙子》正大兴，教攸苒唐突叨扰，心里很不痛快，将那些糕点全砸了，还狠狠地骂攸苒。当我尾随到了书房的时候，已见着攸苒跪在地上哭得跟泪人儿似的，一时心急，冲进去也跪在了李当户面前。
　　后来说清了缘由，他也就不生气了，急急忙忙地扶我起来。
　　谁知我猛地一起身，眼前一花，就觉得头顿时像注了铅水一般，眼睛一黑就倒在了地上。当我缓过神儿来的时候，就看见抱着自己的李当户的脸都青了。
　　他说：“日后无需为叔叔送茶点，我若饥渴便会唤人去取的。夜深风寒，你还是早早安歇的好。身子弱得跟叶子似的，怎教叔叔安心啊？”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刚上高中时有一段时间也经常这样，讲给几个相好的朋友听，她们说法不一，有的说是“大脑缺氧”、有的说是“贫血所致”……总的说就是没啥大碍，她们偶尔也会跟我一样，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也就不算病了。可是见李当户急成那样，我却不知如何跟他解释，难道真的与他说是“缺氧”、“贫血”不成？
　　再后来，他拗不过我，也就同意我能自由进入他的书房，但下人们是不可以的。
　　李当户一边端过茶碗送入嘴边，一边笑道：“呵，好呀，叔叔也多年未……”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表情一滞。
　　也许是水雾袅袅，他的眼前结了一层雾气。他薄叹了一声，轻轻地说：“那时的她好像也是这般的年岁，冷风一吹就冻得直呵气，却偏要抓着那雪往我身上砸……”
　　他嘴角的笑还未成型，突然又恢复过来，愣愣地看着我，瞳仁深深的。
　　我垂下头去，找了个位子坐下，亦不语。我想，他所说的“她”应该就是他所深爱的女子吧？他们一起玩雪，正是她十七八九的时候，天真烂漫，好不动人。
　　我的心里油然生出一个疑问：像我现在的年龄——十七有余，放在这个古代已经算是年纪不小了。既然李当户犹记他们一起冬日玩雪的情景，那彼时她定然未嫁，那她如今呢？他孤寂了三十年，是否就是为了她？
　　我定睛看了看李叔叔身后的萧墙，我仿佛又是看见了那副画，还有那画上的女子……
　　我看着兀自对着茶雾发愣的李当户，心中不免有一个念头在萌动，但我害怕那个念想，我是真的不能再想那个人了！于是连忙想对李当户说些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却竟无话可说。
　　这时听到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哥，大哥！我刚打武威郡回来，听二哥说，你这儿藏着‘美者颜如玉’呢！”
　　我狐疑地看着李当户，见他脸色未变，眼里却暗含几分大窘，好笑极了。
　　正想别过脸去偷笑呢，想这吟着“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的不知是李家几公子，又忽然转念：藏着“美者颜如玉”……他说的是谁？
　　“哟！哥，我终于要有大嫂了？”
　　此刻，这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了。我一扭头，瞧见一个与广利年纪相仿的公子哥儿：肤色不错，跟小麦似的；眉眼也漂亮，一眼瞧去就气宇轩昂的；面庞与李当户有几分相似，但除了年龄轻轻，其他方面较李当户还是差了些。
　　那少年一见我，稍稍一愣，脸上的表情都差点儿挂不住了。
　　大概是李当户怕他说出些什么来，赶忙说：“敢儿，你怎这么早就来了？拜见过父亲未有？”
　　李敢又瞅了我一眼，才看向他大哥，行了一个礼，像小孩子受了气似的说道：“没听我说方才见了二哥的，我甫自父亲那儿来。”顿了顿，明知故问道，“哥，这位……这位小姐是……”
　　我心想，他多半是想问问“这个像鬼一样的丑女是谁啊？哥你从哪儿捡来的？”——凭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我真觉得他如果不是在自家大哥面前。如果不是还谨记着名门之后的风度，他真的会这样问。
　　“我从袖中取了面纱戴上，起来福身行礼，说：“小女李氏，见过李公子。”而后又不善地加了一句，“ 小女陋颜，惊了李公子，真是……罪过，罪过啊！”
　　李敢愣了愣，继而喷笑了出来，我真怀疑他这笑得“脱颌”，下巴会不会真的掉下来？
　　“敢儿，敢儿……李敢！”李当户都忍不住大吼一声，李敢这才止住了笑。
　　我凉凉地看着他，觉得他还真像某某漫画中的那条狗——草摩紫吴，笑得太猖狂了！
　　我气呼呼地说：“李公子，仔细下巴！”
　　他本又想笑的，但估计碍于眼色阴沉的大哥，才偷偷忍住了。
　　李敢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自言自语地说：“嗯，这样还是不错的。”
　　——这话的意思呢，就是“脸是不能看的”。
　　他又问李当户：“大哥，这小丫头是谁？”
　　我差点儿没吼出“小子，谁是‘小丫头’”来，后来转念一想：我无聊跟他斗个哪门子气呀？
　　忽然觉得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偶尔同广利拌嘴的时光……那样温馨呵，却已是不复的时光了。
　　我状似不屑地白瞟了他一眼，对李当户说：“未月先行告退，不叨扰叔叔兄弟二人叙情。”
　　那李敢听了身子一闪就拦在了我的面前，笑嘻嘻地直嚷“嫂嫂慢走”，我又气又恼，急忙忙地反质：“谁是李公子的嫂嫂？莫要胡言……”
　　李敢嘿嘿笑得奸诈，不待我说完就转向他大哥，说：“哟哟哟，我这嫂嫂脸面儿薄呀！”
　　“敢儿，不得胡闹！”那厢李叔叔说道，又迟疑地喊了我一声，待我驻足却是期期艾艾的踟蹰，最后还是只说，“去吧，好生休息。”
　　这日黄昏，西天极红，仿佛熊熊的火舌从天际一寸一寸向上舔噬。我坐在门槛上望天、望日、望霞，即便是这样，却还是觉得心神不安宁，眼前总是不断地浮现李当户上午喊住我却欲言又止的模样，耳边宛如魔咒一般的是李敢的嬉闹之声，“嫂嫂，嫂嫂……”
　　我受不住而阖目，却是仿佛看见李当户温柔地莞尔，他稍稍偏首，愈发温情，愈发齿粲。我见着他是面向一个美丽的女子，女子宛若是自画上的水墨氤氲之中袅袅而来，美得不可方物。那女子也笑，笑得纯净而烂漫。
　　忽然，那女子侧过脸来看到我，双眸惊瞪：“你是谁？”
　　那女子望向李当户，眼中泪光盈盈、泫然欲泣。顿时风来雾起，她依依凝睇着李当户，泪水溢出眼角，划过脸庞，落入了他的掌中。她未语，只是徐徐隐入雾霭之中，仿佛奔月嫦娥一般渐渐远离……
　　李当户忽然冲到我的面前，他瞪大了眼，仿佛是惊，仿佛是异，仿佛是喜，又仿佛是别他的，他说：“月儿，月儿！”
　　一点点靠近，我却又觉得他在一点点远去，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