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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肆捌· ...

  •   我躲在蔚然的树丛后,远远地看着正厅中端坐的人儿——他没有凝望身边的佳人,即便她身上流淌的血液为她笼罩着最耀眼夺目的光芒;只是看地,不苟言笑的,严肃甚至是对卒对敌般的威严,紧抿的嘴唇未曾启合须臾,只是生硬的线条。
      去病,去病……
      这是你么?
      我还记得你痞子般的笑啊,我还记得你抱我跳下墙头,我还记得我们衔着绿草看碧荷,我还记得……你还记得我吗?你给我的笑呢,你给我的拥抱呢,你的气息,你的天南海北……也许都忘记我了,是么?
      我咬着自己的手,喉咙里是咕噜咕噜的呜咽,就像一只幼犬找不着了母亲也就找不着了可以落步的路。头又开始疼,不是隐隐的疼痛,而是真正的头痛欲裂,也许太疼太难受了,眼泪都涌了出来。
      “哼,惺惺作态,”这是椒黎的声音,即便现在我泪眼模糊看不大真切,然而她的声音却是听得出的,她说,“公主说了,姑娘看完就早早走吧,时久亦自伤。公主让小婢给姑娘带句话,‘从今是陌路,不识不相知’。”
      此时此刻,我是怎样的狼狈,怎样的不堪啊,旁人眼里不过是……‘惺惺作态’。
      我一哂,用袖子胡乱地抹了脸。鼻子不通,因而声音是在鼻腔里打转儿的,我嗡嗡地说:“是了,我这就告退——小女卑微,不敢搭乘府上华舆宝盖,即便是死也会行至宫中去的。”
      她说:“姑娘既不愿乘车,便请自便吧。”
      说罢,椒黎身姿百媚地走了。
      我吐了一口气,就仿佛是吐了自己满肚子的厌恶。
      我是那么希望能再瞧一眼那正厅中的人,但这是奢侈,连奢望也是奢侈。我没有这份勇气了。
      按着突突的太阳穴,觉得自己像只不倒翁,一步三摇地往前走着。我尽量走的是靠近树丛的隐蔽的小路,即便知道正门离正厅的距离是多么多么的远——就像我和他的距离。
      心中却难以泯灭那份天真的想法:无论多远,无论走到那个角隅,他是可以看见我的!只要他的心里还有我,即便是天涯海角也能望穿……
      可他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当我终于走到了门口时,只觉得脚下的步子已经是虚的了,那感觉就像儿时经常做的梦:
      我跑啊跑啊跑啊,而后就觉得很累很累,累得不得不放慢下脚步来,只能走……我走啊走啊走,仿佛是寒冬腊月里赤脚走在冰冻的水泥路上,又硬又冷,每一步都好像要把脚粘住。明明疲惫了却还要走下去,似乎脚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伴着知觉一点点丧失,而这感觉就渐渐强烈——不是我的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脚下已然是虚浮的了,仿佛走在刚弹的棉絮上,也或许是在轻无一克的云团上,每一步身子都好像在下沉,而我却是麻木地继续走着,如行尸,如走肉。身子一凛,我仿佛彻底失却了什么,好乎再也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重量,只能任由自己像一片秋叶坠落……
      ——那时,我是常做这样的梦的,一连好几夜,一夜好几次。一次又一次惊醒,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大口大口喘气,直到再次睡去,再次陷入那个梦里……断断续续地,反复着。不知道在梦里时,我将床单抓成了怎样惨不忍睹的模样,张嘴一次次呼唤那个曾让我无比温暖的名字的时候嘴里又流入了多少眼泪。
      我扶着门框,已经看不清什么了,一切都像梦,眼睛仿佛被迷了一般疼。
      我一般摇摇欲坠地走着,一边似哭似笑,呢喃自语:“剑天,哥,月儿不顽皮了,我想回家。只见枯枝不见花,没有最美丽最洁白的那一朵栀子花,那么你在哪里啊?哥?”
      我隐约只见着人影叠叠浮动,有好多好多。这样多的人,看得我害怕,于是我拖着弯曲杂乱的步履就近入了一条巷子,顿时清静了!
      我“呵呵”地傻笑起来,像井底之蛙仰起头,望着一方狭隘的天:“哥,我就在这儿等你来,不见不散……呃,对,不见不散。”
      然后头靠墙,背倚壁地,身子软绵绵地滑下去……
      这时,我的大脑里猝不及防闪出一团火光,熊熊烈焰如张嘴獠牙的妖怪。
      我瞪大了眼,突然就见头顶上撒下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伴着“嗡嗡”的声音,仿佛气势汹汹的。这一刻我的大脑是清楚的了,虽然与之而来的疼痛也分外清晰强烈,可我顾不得了!
      ——马蜂!
      我顾不得了,抱起头没命地往前跑,我觉得那群“谋杀者”已经靠近了我的肌肤,正准本毫不留情地用它们尖锐的针实行最后的谋杀任务——对象就是我。
      我猛摇着头,疼痛也在脑力晃荡,全然看不见前方的路,只有不断后退的地面……
      我好像冲出了小巷,还撞翻了路边的车摊,似乎是珠花满天飞,大红大紫的好不浮华。我听到有男人的吼骂,女人的尖叫和孩童的哭嚎,这一刻才觉得世界是有声音的,即便是这样的声音。
      我这样狼狈,就像一只过街耗子一般抱头鼠窜,真的无法表明此时此刻我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濒临绝望。我想找一个依托的人,脑海里却无力地浮现那样一个画面——
      华服女孩樱桃小嘴不停地说着,端的兴奋。而他是面无表情的,没有看那女孩,却也没有看到我……
      我只觉得眼前一黑,松了双臂,罢了两脚,像只断了线的木偶。趔趄了两步就跌在了地上,我仰起头看那群飞舞在我周身的马蜂,身子剧烈地抖动着:恐惧,悲伤,绝望……我能承受的还可以有多少?还能负荷多少?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只看到了黑暗,寻找不到光明。这个如魇的世界,这般似梦的际遇,如果只是一场梦魇,该多好啊?
      在最后,是划破天际的马的嘶鸣;在最后,是如天一般的帔衣覆来;在最后,我只看到了他的焦急;在最后,我只听到了他的失措,“未月,安否”……
      在最后,我只能无助地蜷缩在他的怀里,无力地说:“只有你,每一次都只有你了……我等的人,我望的人,永远不在我身边……每一次,每一次,只有你救我于危难……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只是你……”
      大概早已忘记了自己如今只是个孩子,只有这一刻才哭得像个孩子,在他的怀里直至晕去,却像睡着了一般的。
      我唤他:“少卿……”
      ……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看不到人,见不着物,我可直到有东西存在的。我找不到自己的定位,我在张望,仿佛觉得自己在自己的梦里像个过客。闭上眼,我好像能看到一个女子一次又一次地落水,就像碟片播放点了“循环”,也一次次地看着一个人跳水去救……那一幕的重复,每一刻都听着一首歌宛然在耳边唱着“不是我不懂不明白你的爱,只是守着过去看不见后来,原谅我忘记了你的存在,天长地久你一定还在,和你的爱……”

      后来,我被李当户带回了李府,过了五六天后身体才恢复。
      仅仅五六天的光景,我已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有多糟,不知道宫墙里的那个世界成了怎样……不知道一切了。
      我坐在窗边看外面,一发呆就是一上午。
      过了晌午,当值的李当户却回了府,戎装未换就来了我这厢。
      我在窗里冲他笑,轻轻的。
      他见了我一愣,忽地匆匆奔了过来,站在窗口问我,可不可以进屋?
      我依然是仰头对他笑,我害怕这个表情消失——除了笑,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示人。
      李当户的大手放在我的头上,声音很温柔:“你该出去走走了。”
      于是,他唤来这几日伺候我的婢女攸苒为我梳妆打扮。
      看着铜镜笑着的自己才知道有多假,多难看……这张脸,这张丑陋恶心的脸!
      我的手捂住脸上的红疹,说:“麻烦姐姐为我取块面纱来。”
      ——声音嘶哑,这是五六日来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看到铜镜里攸苒惊异地往窗外的李当户那儿望了一眼,随后连连应“诺”。
      我也扭头,瞧见李当户表情柔和地看着我,也许是不经意间嘴角微微地上扬着。这让我想起了哪本小说或哪部古装剧里的某个瞬间,忽然觉得如果生活如斯也就足矣了。
      我不奢求,偏何天独独教我多舛?
      李当户回去换了长衣来,我同他坐在马车上看过长安城里的街市繁荣。我淡淡地扫过周围,想自己初来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多么遥远的事情了。
      他问我:“想去哪儿?”
      我猛一偏头,看着李当户一愣,张了张嘴竟忘了要说什么的。我仔细打量他,觉得他是十分英气的,确有将帅之风范,仿佛眉宇之间还隐着几分昔日故人的熟悉。真没想到,无论哪方面都是百里挑一的他,却年逾三十而未娶。
      我的脸腾地红了,忙扭过头去,扭捏地说:“去章台路可否?我想姐妹们了。”
      李叔叔忽然“呵呵”地笑了两声,说:“我犹记当年那个相撞于道的小丫头!”
      我又一愣,因想到了方才想的“他至今未娶”,又听他说“犹记曾经”,不免几分别扭。我随即也笑了两声,当作给自己解嘲了。
      不久又觉得闷闷的好不无聊,于是“呜呜嗯嗯”地哼起了歌来,调儿觉得熟稔却想不起是什么歌曲了。正皱眉苦思冥想之际,我闻到一阵芬香,风起吹入了纷纷落英,不知名儿的花。这才想起,原来反复哼唱的是那两句: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于是凄然一笑。
      眼见就要到章台路了,蓦的我竟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梦里想了千百回的人。
      我忙叫着“停下停下,我要下去”,然后就毫不顾及淑女仪表地跳下了马车。
      往前赶了几步,步子越来越疾,真恨不得飞起来。我见马上迎面而来的他,心里扑通跳着如小鹿乱撞,瞬间思绪千回百转:我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就假装这次相遇是近两年后的重逢;我想我不可以再软弱,无论怎样我应为自己而活,敢爱敢恨地活下去;我想……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真的忘记了我,示我而无睹。
      我想过,他高兴也好,生气也好,爱我、恼我、恨我也好,却就是未曾想到他无视我。
      他,忘了我。
      两年,两年光景已是两茫茫了啊!
      我就一直愣愣地看着他笔挺地坐在他的坐骑上,高贵倨傲地从我身边经过,远去……
      李当户也赶了过来,依旧是抚摸着我的前额。
      我想维系着我的笑容的,可我是真的真的彻底笑不出来了。人常说,当你想哭的时候就笑笑。可我,已经连哭都不想了。
      我吸了吸鼻子,说:“李叔叔,咱们走吧。”
      我机械地上了马车,忽然觉得这马车好颠簸,我好像“晕车”一般想呕吐,心里堵得难受极了。
      听到李当户终于是说:“那……好像是去病?”
      我使劲地点头,连连答着“嗯嗯嗯”,然后崩溃地伏在他盘坐的大腿上哭了起来。
      他轻抚着我的背,懊恼地说:“皆是叔叔不是,莫哭。”
      我呜咽地说:“李叔叔,我想忘了他,我是真的真的想忘了他……”
      可是忘不掉!
      他的名字、他的声音已经融入了我的骨血里,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一分钟,只要我的血液还在流淌中,我就无法将他从我的思绪中剔除。无论睡着、醒着,无论思考、发呆,无论高兴、感伤……“霍去病”三个字就如影随形。可是,与我同在的也只有这个堵在喉头欲呼无声的名字,人却不在。
      我抽吸得仿佛上气不接下气,紧紧地抓住李当户的衣角,想要将自己心中那份郁积的情绪放在这掌中捏碎。
      “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可是,就像歌里唱的“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今生今世所望无望了吧?
      李当户一直不言不语,任凭我那般宣泄。
      过了好一会儿,马车已经驶进了章台路,这是一个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地方,四处飘散着胭脂香粉的味道,氤氲着千娇百媚的气息。一年多以前的我还在这条巷道里来往穿行,如今却觉得好生陌生……这,大约就叫作“恍然隔世”吧?
      我想乔坊也快到了,于是忙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面纱已经被我的眼泪打湿了,粘在我的脸上,摘也不是,戴也不是。
      恰时,李当户递了一张帕子来,我忽然耳朵根子都红了,想到刚才在他的腿上哭得像个泪人似的,想到那古人说的“男女授受不亲”。
      小心翼翼地接了他的帕子,忽然听他问:“叔叔如何做,可让你开心?”
      我摇了摇头。
      开心,多么遥远的词语啊!如果我无法走出自己设的桎梏,我就永远无法真正地快乐,亦无人能给我真正的快乐。
      不知是哪家坊馆里正唱着欲伤欲绝的调子:
      “兰若生春阳,
      “涉冬犹盛滋。
      “愿言追昔爱,
      “情款感四时……”
      我侧耳听着,幽幽地说:“不会再快乐了,没有人能给我快乐。”
      “美人在云端,
      “天路隔无期。
      “夜光照玄阴,
      “长叹恋所思。
      “谁谓我无忧,
      “积念发狂痴。”
      风干了泪无痕的时候,该是心死的时候了。
      “弗复昔时路,”我闭上眼说,“我们回吧。”
      马踏灰土层层,尘埃落定时马车已然远去……
      这一别,我便再也没有回过乔坊,甚至是章台路;这一调转,我便不曾得知去病多少次在乔坊执拗地守等,坚信我一定一定会出现。
      命运,太残酷,给予我们那么多偶遇邂逅,却又制造那么多仅擦肩的错过。
      我也永不会知道的——
      那日,在平阳公主府,临出大门的一刻去病远远望见了我。他不顾一切地冲出来,将欲意阻挠的平阳公主,将顿时由莫名变为气愤的帝姬刘妍撂在了一边。他找遍了平阳公主府周遭的每一个个巷道,癫狂地叫喊着我的名字,一直一直到无法再喊出声音,却依然固执地要呼喊……时至他寻到那街市,瞧见满地狼藉时分,我已被李当户带回了李府……
      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纵然如此,一切却已经为昨,就如今日这马蹄下踏起的尘埃,即已落定了。前尘后事,我再也无从得知了。
      自此,尘埃落定。
      从此,参商相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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