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伍拾· ...

  •   “月儿?月儿——”那渐而轻渺朦胧的声音忽然清晰。
      我倏地睁开眼,看见李当户俯身在我眼前,一时间分不清这是真是实是虚是幻。又听他唤了一声“未月”,我这才真真回神,尴尬笑笑。
      我不敢问他为何而来,觉得那短短几字却能构成一个十分教人恐惧的问题,然而又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想着还是先起身,于是扶墙站起。大概是坐久了缘故,因而脚步还未站稳,就觉得头重脚轻,眼前虚影一片。又听到李叔叔惊呼“未月”,我便张嘴应了一声,就觉得有一股湿热流入嘴中,舌尖弥漫腥甜。
      这时我的手已经撑在李当户的臂膀上被他搀扶着,我仰起脸可以在他棕黑的瞳里看清自己,于是渐渐笑了起来,说:“无碍的。”
      李当户浓眉紧皱,大叫道:“来人,来人!去给我请涂大人来!”
      于是,仅仅因我突然流了鼻血,却将李府的下人们好一番折腾。
      更可怜那位涂太医大人,到口了的饭菜却因为我的不迟不早而吃不下肚,我隔纱都能看见他面色的青灰,觉得委实过意不去。
      等到李当户将涂大人送走又回来,天色已经黑得骇人了。
      那时我的鼻血早已止住,正对着攸苒端在手里的那碗黑乎乎且气味难闻的汤药而郁闷发呆,心想:只是流鼻血,不至于吧?
      于是盘算着能不能把这碗可怕的东西给糊弄过去。
      正想着呢,李当户叔就来了,看见攸苒端到手臂都酸了的汤药还一口未动,便吩咐:“端下去热一热。”
      我瘪了嘴巴嘴,抱着窝成一团的被衾对他撒娇:“能不能热了就别端来了?”
      那热的汤药气味更加难闻,我只觉得闻上一鼻都十分地折磨人,要是喝下去……我不敢想想。
      见李当户疑惑地挑了挑眉毛,继而又明白过来地一笑,便对正要出门的攸苒又吩咐道:“去厨室端碟蜜饯来。”
      又看着一脸苦瓜像的我,他笑着哄道:“我陪你喝。”
      突然记起曾经听小豚说,网上有帖子罗列好男友、好老公的标准,她曾笑称地说过一条是“陪你同甘共苦,即和你一起吃甜食,陪你一起喝苦药”,还说:“现在都吃西药,哪里尝得出苦甜,真是便宜他们了!”
      ……这样一想,便觉得心里有些乱了。
      “月儿,”他突然拉起我的手,任凭我如何抽拉却不放,他很郑重地说,“我来,是为将今日未说的话说完。”
      我想起他欲言又止,想起李敢说“嫂嫂”,想起他说“叔叔如何做,可让你开心”,想起……一下子想起了好多好多,就像放着快进的碟,一个个画面涌现。
      我甩了甩头,表情不大自然却硬是要自欺欺人地装傻:“呃,叔叔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叔叔……”
      “当户,或是叫我……‘少卿’,”他打断我,竟像一种魅惑,“我愿闻卿唤吾曰‘少卿’。”
      正当我为难之时,有仆来报:“东方朔大人夜访。”
      我猜想曼倩此来是否知道我也在李府,于是对李当户说:“愿见东方先生。”
      那仆在门外又说:“大人,东方大人说愿求见室中李姑娘。”
      还未等李当户开口,曼倩就不顾客仪地入了屋中来,颇有点儿“大摇大摆”的感觉。我见着李当户有些不悦,又看那曼倩已经旁若无人地入了内室,满脸诙笑。
      我好笑地对他一使眼色,告诫他这儿还有当家的正牌主人,心想:这个诙臣,旁人眼中总要这般故意。真实的东方朔,世上能有几人得见?
      曼倩却装作未见,一点儿也不知收敛,竟嘻笑着请李当户出去,若不是说是要为我诊治,也许出去的就是他自己了。
      李当户在外室候着,曼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抽了我的腕把脉,眉头渐深。过了许久,他沉声一问:“你可知有多糟糕,竟不去找我?”
      我本想开口,却是做贼心虚一般,就算声音压得再低也觉得外面的李当户能够听见,于是翻过曼倩的手,写着“大限”二字。
      曼倩立刻甩开我的手,有些薄怒的样子,径直去了外室。我听见他对李当户说:“李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我连忙下榻,耳附贴在墙,却只是隐约可闻他们的对话——
      “李大人,”难得的,曼倩言语正经严肃,“说来,我与李家颇有些渊源。未月已经在贵府叨扰许久,今在下已归,请让我带她同去,也好悉心照料。”
      “先生说笑了。”李当户沉默了片刻后才说。
      “未有。”曼倩当真是不若往常,是十分的肃然,“大人应知,未月体内毒气已深,可谓药石无效。”又说,“若随我而去,也许还有一线生机。李大人如是不愿放手,不出半月便只能抱她尸而恨。复闻:此举岂非是‘见死不救’?”
      “先生莫要危言耸听!”李当户怒斥,也许是怕惊动了我,继而又放低了声音,说,“她虽是身体欠佳,但绝非如先生所言。我已委托太医署涂大人疗治,不出多日她之身体定将好转,辄不必先生费心了。”顿了顿,又说,“不日我将迎娶月儿。先生,吾妻不应以吾照料么?”
      想必闻言,曼倩之大惊当与我相同。虽然从今天上午开始就有些不安的揣测,但亲耳听间与自己想来终究是不同的!
      因一时失神,未曾听清前半,只听到曼倩说:“……君而非龙者,无宿不可从,强求辄违天悖命。”仿佛是在说他卜算的谶语。
      只听李当户冷哼而笑“我从不信命”,曼倩便也笑:“然未月与大人天定无同归之命,无论大人信否。”
      话锋突转,曼倩又说:“李大人,扪心而说:你知未月几分,你又当真爱她几分?除却她为李氏之女,家中尚有二兄一姊,你对她一无所知,甚不知她来自何处又缘何今生而来。若说你对她有私,那请自问若她未名‘月’,并非肖像故人,你又会与她施几分青眼?”
      曼倩长叹一声,说:“李大人,望穿宫闱,但问:这世间的影子还少么?”
      我仰头抵在墙上,忽然还是不争气地哭了起来,无关爱情却关乎自尊。
      我低声呢喃:“我只是影子。”
      不知,那些虚幻的是我,还是李当户给我的美好景象。然而,我终究只是个影子,影照着那间书房里,那屏萧墙上,那副画卷中……那个袅娜如仙的女子。
      想起了曾经,在建章宫的夜光水榭,在亲睹卫青饮鸩酒之时,那萦绕耳际中似梦非梦般的女子声音。我记得,那个悲极生恨、撕心裂肺的声音说“拼、凑,却永远不是一个完整的你”,说“他的眼睛却看的不是我,只是那映在墙上的死物”……这,大概就是影子,连悲哀都湮没在光耀下的一摊漆黑中的影子。
      “我来自未来呀,我为什么要像这些古代的女子一样桎梏自己?”我抹了抹泪,笑得哀伤,笑的是自嘲,“多么庆幸呵,我不曾爱上他。”
      因为不爱,这一刻我可以洒脱地离开;因为不爱,我不必为自己是个影子而悲哀;也因为不爱,我死都将无憾。
      我站在门楣之下,看着阶下对峙的二人。
      曼倩正是面我而立,一抬眼便瞧见了我,月光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觉得是殊于寻常。
      这时背对我李当户听似有些急怒,他就说:“随不随先生去,不在先生,不在在下,只得问月儿愿否。”
      他话刚出,我便接:“愿,我愿意随曼倩同去。”
      “月儿?”
      李叔叔惊异间猛然回首,见我只是中衣着身,似乎有些责怪却又几分宠溺,其实这样的他又能让几个女子不心软呢?
      他说:“怎的出来了,夜风甚寒,露水也重,你既身体有恙就快些回屋休息,仔细风寒。”
      于是他过来扶我,只是对是否让我离开的话绝口不提。
      我看了一眼曼倩,他顿然嘻笑起来,又如平日的诙谐模样,说道:“哎呀,既然未月都答应了,那在下明日便来接她。”
      见李当户回头一瞪,不待被接话,又说:“李大人莫不是舍不得,欲意——”他未将话说完,看了我一眼,缓缓而道,“效仿当今陛下,亦欲以金屋贮之?”
      李当户脸色突变,甚至都青得发黑了,说出的话来也是咬牙切齿的:“东方朔,我尊你一声‘先生’,望先生言语出口之际还是需再三掂量。”
      曼倩瞟了他一眼,走近,定睛盯着我,笑说:“哈哈哈哈,李大人息怒。我这般玩笑,未月还未恼呢,大人又何必动怒呢?玩笑,不过玩笑罢了。”
      这一刻我也不知道为何,也许是夹在这两个火药味甚重的两个男人之间,也许也是为了别他吧?我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犹如芒刺在背。而心中也是难受,仿佛被一口气赌在胸间。
      我别过头去看地,淡淡地向曼倩说:“曼倩,明日辰来吧。——我累了,李叔叔,未月想休息。”
      说完不去看任何人,徒自入了内室。
      然而李当户又随了进来,我恰在铜镜中看到他的脸,隐约绰然。
      “我愿听你唤我‘少卿’而非叔叔。”他说,步子隐隐有些许局促地走到我身旁,又稍稍沉默才开口,“月儿,你可愿意留下了?永远留下来。我……你,你可愿为我理持府中事物?我,我是说……我希望你留下,与我一同执手天……”
      “李叔叔!”我微笑着,打断他,“生命之短暂,如白驹过隙般忽然,我怎么敢奢求‘执手天涯’的那份长久?——无论日后如何,未月永远会记着这儿有一个疼我、爱我、珍我、护我的好叔叔。这样就够了。”
      “月儿——”他的手突然捧起我的脸庞,眼中也仿佛载满了纠结,“我当真亦希冀藏起你,那藏起你的是我。如能先知那尊金屋不曾藏起你的娇美,却满是你的伤心憔悴,我决计不会放手,拼死也要将你留下。现在,你终是回来了!不要再离开,让我娶你,这次让我藏你。月儿……哪怕仅有须臾我也愿望与你执手天涯,好吗?”
      “错了,李叔叔,我是‘未月’而非‘月儿’。”我拉开他的手,声音很轻,只是一股淡然,“我看到了,你书房那屏风后挂着一幅美人图,那画上的女子很美,仿佛从桂宫中谪世的仙子。然而,纵然有些许的相似,我还是不及她的三分。”
      我想,我笑得足够坦然,也自信,因为我来自思想开放的二十一世纪,我说:“李叔叔,爱一个人就是爱那一个人,没有谁能够代替。爱情并非只是肤浅的长相厮守。如果你是真心爱她,只要能看见她快乐、她幸福就足够了。而你如果因为爱她却苦于无法与她天长地久地在一起,于是移情于我,这对我不公平,对你自己不公平,对你对她的爱也不公平。”
      我复思忖了一番他方才的话,觉得他大约有些意乱情迷了,夜晚总是教人藏不住脆弱的。
      我想了想,还是希望可以一吐为快:“那个女子很美呢,与叔叔十分地般配登对。若你与她曾经相爱得那么浓烈,你却又为何没能将她留在自己身边?曾经,留不住心爱的女子是你的懦弱;而今,如果你要留了一个不爱的女子在身边做你心爱女子的影子,那便是你自私。你,真的自私么?李叔叔,我宁愿相信这近一月来的种种都是因我是我,而非我是你爱的她的影子。”
      “月……未月,夜深了,好生休息,明晨辰时东方先生就要来接你。我是愿你快乐也望你幸福的,如果不痛快了就回来吧,这间屋子永远都是你的。”
      我呵呵地笑了起来,很想告诉他,他做叔叔比做丈夫好。
      最后发现已过三更而李当户却是言“走”身未行,而我又是真的困了,现在情形也分外尴尬,便只得丢出一个百分之百无辜的表情说:“那,叔叔也早些安歇。”
      他仿佛是才从盯着我的痴愣中回过神来,眸子一下子黯淡了许多,只是连连说着“好好好,你也早点安歇,早点安歇”地出了屋子。
      临到出门,他又是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说:“我还是希望你……叫我‘少卿’的,已经没有人那般叫我了。未月,好好休息吧。”
      我忽然听着觉得心疼。将我当作影子说是他的自私,这个罪名的帽子太大、太重了。归根结底,他只是爱了一个不能一起慢慢到老的女子。就算大道理说得很多,但心里头的总不能如说说那般轻松,谁又不期望与爱人相伴到老呢?
      李当户呵,其实他的愿望很简单:愿此生与她执手天涯,相依终老。愿永远地爱她。
      我又何尝不这样梦想过,我懂他。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这一生已无望了。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