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47、·肆柒·

　　偌大的公主府邸，我走得无头无绪，看似有些信然，实则满腹心事。似乎是想寻着门去的，却因重重心事，仿佛身子里压了千斤重石，连大脑都麻木了。
　　有些眩然，眼前的种种都看得不大真切，忽然耳边问道一声“哎呀”的尖叫，然后才觉得前胸因撞击的疼痛慢慢清晰起来。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还没怎么反应……太迟钝了，竟不知与人相撞了个满怀。
　　直到听到有旁人有些不耐且厌恶的口气说着：“这是谁呀？端的莽撞！幸而是这儿，幸而是我，若是去了正门碰帝姬，教公主怪罪下来怎么得了？”
　　我依然是木讷的，只知道着道歉，仿佛自言自语，一声又一声直到渐渐低下去、渐渐微不可闻仿佛梦中藏匿起来的呓语，我也渐渐离远了……不知到了哪里，忽而听到有人在唱：
　　“兰若生春阳，
　　“涉冬犹盛滋。
　　“愿言追昔爱，
　　“情款感四时……”
　　唱得好，唱得是极好的。悲悲切切，仿佛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在哭泣，都哭得将要啼出血泪来。那琴声也好，若有若无，似深渊空谷下的细流而在崖上凝神听着。大概是抚得轻，指尖无物一般，整整的心思与愁绪都并在那丝丝情愫中弹拨了。
　　“美人在云端，
　　“天路隔无期……”
　　我不知道这一刻自己在想什么，大脑是紊乱的。我已经被逼临了极点，却还是差了咫尺，也许我就是想再加加压，残忍地逼逼自己，让自己崩溃，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了，痛痛快快的——我想过，想过无数次，我执念着那就是死亡的畅快：就像在数十层的大厦上纵身一跃，像一片不会扑翅的纸鸢，飞翔着；俯瞰着身下那个遥远而愈加接近的世界，微笑着，笑得恬静、笑得癫狂……然而，这里没有高楼大厦，我无法飘飞亦无法那样欢畅悠逸地死去。
　　多么希望潸然，我却忘却了，自己早已连泪都没有了。
　　“夜光照玄阴，
　　“长叹恋所思。
　　“谁谓我无忧，
　　“积念——”
　　辞未终，曲未尽，忽然听到戛然而止的声音：“谁！谁在？”
　　我稍稍迟疑，但我知道，这是平阳公主的声音。
　　我绕过燊燊从木，进了亭内，果然见着了平阳公主的背影。
　　没有走近，远远站着，我说：“公主。”
　　只瞧见她右手蜷拳地压在琴弦上，紧绷的弦丝仿佛绷紧的心弦，不知道是我的，还是她的。
　　“大胆。”她声音很平，却仿佛积蕴着戾气，“你怎还没回宫？谁让你来此的？”仿佛有鼻音，抑或许只是我的幻听。
　　“小女误入。”
　　她“哼”了一声，说：“皆怪本宫平日里对你太纵容，你以为此乃何处……”
　　她话音未落，我却不知哪儿来的胆儿，竟然接道：“公主的伤心地——”稍顿，又补充道，“或许是。”
　　这一刻，我或许是在求死，也或许就是想恣意地说想说的、做自己想做的——我缘何会落入如今如此不堪的地步，还不是我一面无可奈何地隐忍一面却情不自禁地张狂么？两者俱全却两者尽失，如今仿佛是真的“生不如死”，生死掌握在他人手里，自己如何都是错。
　　我唱着“美人在云端，天路隔无期”，调比她更低，曲与她甚缓，哀戚丝毫不亚于她。
　　我说：“能歌如斯，公主若不是真有深情，便是这世上最好的伶官。”
　　她是真的有对至爱的心？还是，那胸膛里跳动的早已空落，唯剩下比真还真的伪装，连独自一人都不放下的虚假，人生如戏，她作了最完美的演员。
　　“一切俱与你无关。”
　　平阳公主稍稍侧身，整张脸都是苍白的，仿佛眉梢都凝着寒冰。也许方才她的眼中真有雾气，不然眼神为何这样的冷，宛若冰结了千年。
　　“若还不走，莫怪本宫拂了对东方大人的意。不要以为你真的如何，不过与她多像了三分，上不得天！本宫只是曾受惠于东方大人，既然他对你另待，本宫也就不难为你。你，不要以为自己真真能奈何得什么！——从这里出去，不得再入畴亭一跬，本宫只作未见，既往不咎，自你以后亦定无第二人。若不然，”她的眼中含着诡异，仿佛嘴角点着哂笑，说，“本宫不会为难你，本宫自然知晓谁能教你肝肠寸断，谁又能代你生不如死。本宫定会承袭先姑母窦太主的手段，”声音骤然尖锐，话锋犀利无比，她双目圆睁，说，“直将你所在乎的人一个个‘招待’，教他们受本归你的十倍、百倍、千倍！”
　　我听得心惊，不禁后挪一步，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我扶着亭柱，抚胸微喘，恨恨地盯着她，却说不出话来。石柱冰凉，凉透了我的指尖，渗入了我的身体一直蔓延到心，仿佛整个人都将石化一般。
　　我不可抑制地发抖，声音也仿佛是镇在冰上而颤动，微弱的，“我，小女告退。”
　　然后转身，疾步狂奔。
　　我一直一直跑，可以无论多远都似乎能听到平阳公主的声音，她唱着“愿言追昔爱，情款感四时”，她又说“生不如死”……
　　我努力地张大嘴，却嘶叫不出，即使这个声音已经在我的大脑里尖锐得令我作呕，但就是无法从喉咙里爆出。我渐渐地缓下来，然后由跑为走继而为步，最终突地站定脚步，然而静默。
　　久立着，我的齿间似乎要有碎裂的声音，近乎狰狞的：“也许，你有心。也许，你曾爱过人，坚贞不渝地爱——却已然曾经；如今，你的心早已死了，尸身为石，寒凉如铁。哈哈，你没有心了！你的心，你的爱，甚至你爱的人都死了！你——所爱的人，怎么可能够好好好活下去？无论是谁，都会因你的爱而天地诅咒的，他也会为你去受罪……哈哈哈哈，十倍、百倍、千倍，生不如死，在阿鼻炼狱中永世不得超生！永、世、不、得、超、生——你再也不会拥有所爱的人！”
　　头仿佛隐隐地疼了起来，我蹲下身去捂着头，却又觉得不是头痛……只是觉得难受，难究其源的疼痛。
　　“哎呀，谁啊！”忽然一声怪叫，又听到那声音说，“哟哟哟，怎的又是你！哪里来的杂人，怎的入了府来？”
　　我是仰起脸的，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好一会儿才隐隐觉着些物象，却是模糊的。肩膀被那人摇搡着，眼前的一切都成了叠影，几乎要呕吐了。
　　我微弱地□□：“求求你，别搡了——”
　　“啊！”只觉得这声音真是十分十分的聒噪，她好歹是不推搡了，却怎么就喜欢怪叫？我方欲再次□□求她给我几分清静，却听她近乎是尖叫着：“公主，公主！帝姬驾已到，妍姬来了！”
　　我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觉得是天旋地转，按着太阳穴待了须臾便见了眼前面无表情的平阳公主。
　　我偏垂下头去，是万分的不情愿般，唤了一声：“公主。”
　　我不想见她，有那么一瞬在想：再也不见她，就是我后生的大幸！
　　只听着脆生生的一声“啪”，眼前又如极地一般的雪亮——白，耀眼的白，宛然无边无际的。什么也瞧不见了。我“呵”地呼了一口气，渐渐才发觉左脸由麻到疼，由疼到痛，火辣辣的像无数的针扎。
　　呵，原来是掴了我一耳光！
　　我的头是晕眩眩的，自是看不着东南西北，就连身子晃到了什么程度也是不自知的。只听了平阳公主平平口气地吩咐“豳儿，扶住她”，也许这时我的身子才稳住了。
　　我稍稍甩着头，想快点儿让眼前清晰起来——我害怕这种感觉，睁大了眼却什么也看不见，然而所有人都是看得见我的。
　　片刻，我眯着眼看着平阳公主，她也看着我，双双不语。
　　我好了一些后推开豳儿的手，生硬硬一声“谢谢”，给她的，也是给她的——我谢谢她的这一掌，倒是将我打醒了。
　　我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仿佛四面是壁，走投无路，从哪里起竟是步步歧途？我呀，怎么就能这样受人糟蹋！低声下气，卑躬屈膝……都是些多么可憎的词语，一个个尽是恶心的字眼，却是我，却就是现在的我！
　　正在此时，那早与我撞过一回的豳儿又是半尖叫地禀报：“公主呀，妍姬的鸾驾是真真到了，此刻正在正厅候着呢！”
　　豳儿又说：“妍姬到了好一会儿了，椒黎姑娘不让禀，说是‘公主实不可打扰’，就请随到的公子陪着。这刻不知怎的——大约是妍姬腻歪了公子不言不语，就吵闹着要见姑姑，椒黎姑娘方才遣小婢来请公主。”
　　“这个病……”平阳公主瞧了我一眼，说，“本宫命人送你还宫，你也待在车上休息吧。”
　　我大约是猜到了些，只是冷笑，说：“公主怕么？怕霍公子见着了我，抑或怕妍帝姬见着了我？”
　　“放肆！”她扬起的右手举在了半空中，终是没有再次掴到我的脸上，只说，“不必见他，他已经不记得你了——你只是个歌姬。如是，对你、对他皆好。”
　　她的“好”仿佛一声喟叹。
　　“呵，”我抿着嘴，咬着牙问道，“是对公主你好吧？”
　　平阳公主早已习惯了我的忤逆，无动于衷。
　　“棋子，无论我还是霍公子，不过你指尖的棋子罢了，不要装出这份大慈大悲的模样——”不待她发作，我转身朝平阳公主府正门亦是正厅的方向走，好似癫笑，道，“如一日无用，弃之如敝履！哈哈哈哈，小女子于你到底何用呢？”
　　“拦住她，豳儿！”
　　还不等豳儿应“诺”，我站定了脚步，头也不回，只将挺直了的脊梁给她，说：“安心，小女子怯懦，不敢在公主的赴敌造事。我，不过想自正门而出，正大光明的。”
　　平阳公主没有说话，豳儿亦未阻拦我，我知道平阳公主的意思是默许了“随你”。
　　残忍如她，到底对我有怎样宽容的底线呢？
　　我喃喃自语，问：“是否会有一日，我这枚棋子没用了，或者你发现自始至终我都是一颗废棋的时候，会怎样对我？哈，大抵是甚不如敝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