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6、·肆陆· ...

  •   又过几日,我向李影要她手上的示牒,算是冒充——冒充杜若殿的宫女出宫。
      这次守宫门的似乎是换了人,反正我未见那日还有些记忆的两个人。
      有一个卫兵大概是有几分认得百鹧的,也明白如今李夫人正是得宠,于是见了百鹧也不忙要示牒,只是不打紧儿地聊着几句。
      随后百鹧掏了示牒给他看,那卫兵笑了笑,说:“多谢百鹧姑娘了,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小兵小卒的难处啊!前几日,罗宫门令大人与一个面生的宫女‘玩玩’,不巧被李郎官大人撞见了,更不巧的是这生得俏丽的宫女似乎与李大人相识!这可了得?那宫女被吓晕了,李大人也就怒气冲天地大骂,我未见,只听说李大人从未尝那般过。翌日,李大人便降了罗大人的职,连陛下那儿都没过!哎呀呀,若不是那俏丽宫女未有随身附带示牒,也大概不是那般了。唉!”
      我在一旁听着,心里头就那样说不清地一悸,一下子就甜了起来。倒有些狐假虎威的得意,谁让那罗宫门令找错了人,非要与我“玩玩”?
      百鹧说了一声“这不把李娘娘的示牒给你瞧了吗?”,便将我送出了宫门口。
      我换了宫装,只着了一套十分素净的裙。我是喜欢白色,白衣胜雪,就像栀子花的纯洁。可是,白色并非是为所有人所容的,毕竟黑白为丧,大概如此,因而我一路走来总时时有人侧目、指点。
      黑白为丧,我发为黑,我衣为白,我竟不知道……这真是——丧!
      平阳公主府侧门前,我稍稍梳理了一下襟裾,继而对面前的公主府守门的家奴说:“请代传,李氏次女特来探见李侧夫人。”
      “呃……”这人是个面庞粗狂的高大男人,大概顶多也就三十岁的模样,十分朴实憨厚的面相,一眼就可以的看个透的老实人。他满脸都写着为难的表情。
      “莫不是大哥不认得,小女来寻的便是新晋的李夫人,娘家闺名唤作‘嫣儿’。”
      此时我还不明所以,只是天真的以为他不认识我也不大了解嫣儿的家世,便恐以为我是冒充之人。
      我笑得十分亲和,只望自己的嫣然娇颜能教他迷乱,教他心软……简而言之就是要魅惑他放我进去。就是曾时常在与小豚嘻笑疯闹时玩笑挂在嘴边的“美人计”。
      这时,我只是很单纯地想进到公主府里去,很单纯地想见到嫣儿,我迫切地想知道她好不好,想知道他们好不好,想知道我入宫这个以自由为代价的惨重付出是否真的有它的意义……
      “李姑娘,你就不要为难小人了。小人,小人吃府上的饭就得照主人的意思办事呀!这……李侧夫人,这几日是不见外客的。”
      见他满脸涨得通红,我有些不忍心再为难他。毕竟他委实是个真真老实的人,死心眼儿地要效忠自家主人,想来如何再纠缠下去也是徒劳。
      于是我摇摇头,仿佛是惋惜万分地叹了一口气,说:“如此,只得算了呀。”
      作势转身要走,然却未真走。
      倒是那老实人信以为真地先行转了身,我步子轻无声息,一两步地跟在他后面到了门前。眼见他要进去合门,便稍稍站在了他的右边,而后拍了拍他的左肩,果不出我所料的他立马扭头往左后边瞧,而我也就是趁着这个空当儿像一条顽皮而灵动的游蛇一般从他的右旁钻了进去。
      我曲身藏在一排蔚蔚然茂密而葱郁的树后,直到望着那人挂着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离去后方才出来。我掸了掸身上的尘埃,去了南园。明知道那儿是不会有人的,除了一个长眠的寂寞空冢,什么也不会有……却,还是想去看看。
      我站在那棵梨树下,望着已经花落花逝的满树空枝,忽然听到有几分惊讶的声音:“姑娘?”我回头看见子衿敛着袖子,端着木盆和抹布,站在园子门口。
      我一笑,说:“还以为这儿不会有人了呢!”
      子衿随手搁了东西,左右瞧瞧,走近问我:“姑娘……姑娘不是在宫中么?怎么……可是来看二夫人的?”
      “领了新晋的李姬娘娘的示牒出来走走的。”我顿了顿,“二夫人?这个名号不错。如是,大将军对家姐也算厚待,是不?”
      问言,子衿仿佛咽了鱼骨一般,踟蹰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答了个“是”。
      我眉头一蹙,反问:“果然?”
      她点点头,一个“然”字回得委实生硬。
      我也不再这样无谓纠缠了,直说:“劳烦姐姐带我去见家姐。”
      “姑娘!”子衿半转了身子,手背敲着手心,说,“姑娘入府也大抵是听到了,这几日二夫人是不授客的。”
      我“哼”了一声,脸色冷然,只道:“子衿姐姐到底是公主府的人!未月到底是个不相干的外人!”我两个“到底”说得极重,口气之不善易然可见。
      子衿连连称“弗是”,叹了一声,自语道:“毕竟姑娘有恩……究的是自家的亲姐妹,岂有不见之道理,岂可真的不见得?”
      她遂带了我去“嫣然筑”——公主府的又一旁院,刚辟未多时的二夫人嫣儿的园子。
      “姑娘,子衿亦只能带你至此。”她垂垂首,复望去前方百余米远处的小院。
      我也不再难为她,毕竟以后在这哦平阳公主府中还得需要她,于是点点头,说:“谢谢姐姐。”
      又说:“今日即便是有些什么,亦与姐姐无关。姐姐就放心去吧。”
      说罢,我欠了欠身,算是作礼。望着子衿远去后,我对着她去的方向又轻轻说了一句“谢谢”,这才往小筑走去。
      嫣然筑来往的丫头、打扫的老妈子挺多的,人气也就算得不错,如此看来嫣儿也未被冷落怠慢,为何……
      忽然,我被一个小丫头拦住,她面色不善地说:“哪儿来的丫头,怎的面生?”
      原来是将我认成了公主府里的丫头,可我的衣服不像啊!
      我且笑,不答她,径直往里面走。于是又多了几个丫头小婢的来拦我。
      我只得开口,说:“二夫人的亲妹子,可是能见家姐啊?”
      又拢了两个老妈子过来,她们狐疑的目光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其中一个机灵的小丫头被一个老妈子撞了一下便连忙跑了出去。我瞧了那个小丫头一眼,也不管,心里知道她是去找平阳公主去了。
      而另外一个老妈子大概是这众人中年龄最长的,耳边已然有丝缕银丝,她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生出一种威胁感,说:“二夫人有恙,不见客。”
      我不自觉眯了眼,还以同样的口气:“家姐有恙,做妹妹的岂能不见,岂可不侍其左右?”
      众人无言以对,仿佛掐了脖子的鸭子。
      正在此时,平阳公主到了,不紧不慢地走到我面前,说:“你怎出了宫来?”
      我不答,她又问:“来见汝姐,有何事?”
      “担心而已。”
      平阳公主粲然一笑,实是风韵而魅惑的,说:“在本宫府中,汝姐吃山珍海味,着绫罗绸缎,用金银翡玉……你,何虞之有?”
      我想不再纠缠,知他们是心中有鬼,越发担心起嫣儿来了,恨不能撞开众人直冲入屋。屋子就在眼前,却被一干人重重阻拦的感觉实在让人不舒服,仿佛咫尺就隔了千山万水似的。
      正牙咬切齿呢,又听平阳公主说:“你要去见就去吧,只是莫惊扰了她。她方才损娠,此时最易伤身。”
      我的大脑一时未能转过弯儿来,顿了顿,才明白:嫣儿小产了!她悉心呵护了七八月的孩儿就这样胎死腹中了?
      屋里,嫣儿静静地躺在垂幔帐中,安静得就像永世永世……不再醒来一般。
      我撩起纱幔,见她眼角还有未干的泪迹,我心底也是一抽一抽的痛。
      遂轻轻得坐在她身边,将泪痕抹去,一边理着她的碎发一边呢喃:“你心里的黄连苦,我是知道的……”
      仿佛,我的耳边有婴儿嘤嘤的哭声,哭得撕心裂肺;也有婴儿咯咯的笑声,笑得莺歌鹂唱;而所有的哭声和笑声交杂着、缠绕着,搅扰得我的头疼心痛……
      “若是太苦,就在我怀中好好哭一场,嫣姐姐。”
      一两滴泪珠儿滑出眼角,嫣儿吸了吸鼻子,紧紧攥住我的衣角,白森森的骨节几乎要凸了出来。我是这样心疼她,她死咬的嘴唇就同脸色一样苍白。没有血色的皮肤,一样没有血色的心。
      我俯身抱住她的头,轻呵呵地说:“哭吧哭吧。”
      于是的胸前就湿了一片,温热热的,她一抽噎、一吸气就一片飕凉。
      我拍着她的手臂,说:“好好地哭,哭完了以后就不许再流眼泪,只可以笑,只允许笑!未月的傻姐姐,你得学会长大呀。”
      我不再说别他,只任由她在我的怀中哭到咳嗽。
      平阳公主依旧是徐徐然地走进来,我仰起头,恶狠狠地瞪着她,那模样就像一只一心护儿的雌鹰。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微微侧首,眼睛一点一点地眯起来。
      我本想起身“请”平阳公主出去,奈何稍稍一动便被嫣儿抓得更紧。
      我低头在嫣儿耳边柔柔地说:“放心,我不走,未月永远不离开姐姐。”
      她这才慢慢地放手。
      我甫起身,还未站定脚跟,就险些被直冲进来的人撞倒,我忙随手撑住一旁床榻上的雕花沿子。
      待到心中余悸过后,才发现:那人正是大将军卫青。我的姐夫,嫣儿的夫君。
      我再看看那边一脸面无表情的平阳公主,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不想打扰嫣儿他们,亦不忍平阳公主再那样直勾勾地看下去,于是轻轻地悉步走过去虚扶住她。平阳公主瞟了我一眼,收回被我虚扶的胳膊,转身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走出去。
      我想,她是在维系作为长公主的,作为府中当家主母的,作为卫青正妻的她最后的尊严和倨傲。
      待走远了,我才上前一步缩短与平阳公主之间的距离,小声地问:“不晓公主可知,家姐如何遭此不幸?”
      我问的很谦卑,别无他意。但平阳公主闻言,脚下仍旧一窒。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的了,忽然觉得对她并没有那么敌对了。我竟然还慌忙解释:“小,小女丝毫无他意。”
      “无妨。”
      平阳公主转身,看着我,眉头似乎是微微颦蹙的,这模样看起来十分憔悴。
      她声音平平,无法让我想象到她所说的竟是:“是本宫,是本宫让令姐‘遭、此、不、幸’。”
      我一愣,低下头去不看她亦什么也不说。
      她“呵”的仿佛笑了一声,又似乎只是一嗤,问道:“怎的,若依你的性子,不应该指责本宫、究其缘由么?为何沉默不语,嗯?”
      我能说些什么?我有资格指责她什么?
      嫣儿是我一心一意弄到卫青身边的,我心心念念就是希望她幸福,她快乐……可,我从来没有顾及过平阳公主的感受,仿佛一切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我一直自私地认为自己为了嫣儿的幸福和快乐付出了很多,而我那些所付出的都收归入了平阳公主的囊中。
      然而,共事一夫,嫣儿的幸福何尝不是平阳公主的不幸?
      这些日边郡多不安宁,想来这些时日卫青定是常居军中。当我看到卫青一脸风尘仆仆,冲入房间到嫣儿身边的时候那全然忘记了平阳公主的存在,全然忘记了应有的君臣之礼的样子时,我想:她与嫣儿同是不幸的。
      其实我也不过一个自私浅陋的小人。
      “本宫昨日让她在庭中长跪一夜,她身子虚,便失胎半产了。”平阳公主微微瞑目,眉间已隐约见“川”,她说,“想知为何么?皆是因你——她这玲珑的妹子。本宫前日入宫,大好的时机予你,教舍仁亲自上千伶园寻,却闻你人未见。那寂夜深深,你人在何处哪?怎的是教五官中郎李当户李大人携你而归的?再者,昨日本宫命椒黎随了宫人去找你,又一好好的机遇,你为何拒之门外?”
      我听到这里,心中微愣,想:椒黎是何时寻了我去?
      斟酌了须臾,我方才小心开口:“公主,小女虽行事有些鲁莽,但绝不会轻易将公主派去的人挡之门外。”
      “此话怎讲?”平阳公主,眉尾一扬,说,“你的意思是……”
      “小女毫无别他意思。只是昨日小女几乎终日呆在李姬娘娘的杜若殿陪娘娘唱曲聊天,并不知公主寻了小女的。”我反复思忖,终究是将“冤枉”二字咽在了腹中。
      平阳公主摇摇头,说:“椒黎是本宫的人,本宫心中明了,她做事慎重决不儿戏,且她与你无过,必不会如此愚蠢地陷害于你。——你在宫中可有得罪何人?”
      想来我素来行事低调收敛,应该不会得罪什么人,于是未多思便答了“无有”。
      可平阳公主双目一瞪,仿佛我犯着了她一般,她说:“入宫时日不短了,竟还是这般!凡事多思,即便是人问你‘可曾食否’你都得再三思量着是‘是’抑或‘否’,你肚子和你嘴巴可不是一回事儿。”
      她又说:“这宫中的是是非非可不单凭眼睛看得清的。你以为‘无’于别人却或许是‘有’,谁说得准呢?——有没有,你都聪明点儿,好自为之。”
      这段谈话草草收尾是因为卫青自屋里出来了,他这才向平阳公主补上一揖。
      平阳公主没有理会卫青,径自走了。
      卫青望了平阳公主一会儿,眼神我看不透。尔后他问我,可是嫣儿的小妹。我点点头,他又说:“嫣儿方才睡着,可愿再陪她片刻?”
      我摇摇头,只说:“望大将军善待家姐,小女永世铭记将军大德不忘。”
      再一欠身,又作礼求辞。
      嫣儿,你可怜的孩子,又是因我才……我有何脸面见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