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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肆伍· ...

  •   眼见的是一间狭小的陌生房间,大概只有三、四米见方的样子。
      我此时正躺在一张矮榻上,身下似乎只垫着一层垫子,因而硬邦邦的。榻边有石灯台,台上燃着豆灯,光辉就似黄昏暮霞。再往前,有一立绘着神兽异怪的屏风,汉人喜称屏风为“萧墙”,用以隔居室内外分两个空间。
      我蹑手蹑脚地下了榻,站在榻边又仔细打量了四周一番。真的很简单,几乎像个将要被主人遗弃而快要被搬空的旧居:一榻,一灯,一屏,仅此而已。
      我一步一步往前迈,像只偷食的耗子,又像只躲蔽狼狗的猫,藏在近两米高的萧墙后,只探出半个脑袋去张望:对面的门半掩半开,隐约可见天色临暮;视线再近些之处如屏后一般,别无他物、只觉萧索;收回视线才触及一些实物——犹如狼藉的竹简,一路散乱到我身前的萧墙下。
      “难道……没人?”我如是想着,又将脖颈伸长了些。一偏头却见有一男子手臂撑头、后脑勺正对着我地一动不动——是他!
      他是霍去病口中的“李叔叔”,飞将军李广的长子,五官中郎将李当户。
      我盯着他的背影,看着看着思绪就变得恍惚了,心里有一种别样的感觉。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仿佛是记起了什么,仿佛是……一切很近,可是却觉得一切又都与我隔着一层纱。听到的是无,记起的是空,一切的一切其实似乎只是幻,只有呼吸弥散的宁谧。
      我的步子更轻了,一步步地走近,绕到他的面前,心里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一个在偷窥他的梦中睡颜的小偷。
      不由自主地就坐在了他面前,借着书案的一角搁手臂,将脑袋歪歪地支起来。只剩下悄悄的凝睇——
      李当户已过而立、未及不惑,正值壮年,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成熟和稳重。他很帅,是真正意义上的帅气,并非停留在浮华的外表——当然,他的外表也是无可挑剔的——而是深入了内在,他有将者的刚毅的气质,就像一棵挺拔的树。
      他让我想起了戈壁滩中的白杨树,誓死护卫的伟岸模样。
      我最近身子似乎很虚,大概是因为大脑里的那根弦夙夜紧绷的缘故,于是常常会突然觉得困怠,譬如现在——明明是方才睡醒的,却又被周围安静的环境惹得疏懒,不觉呵欠连天,眼皮争斗……
      ——越是竭力地扑水,身体却越是下沉,体力一点一点地耗失,直到疲乏地快无法再呼救、无力再挣扎……
      ——冰冷的水灌进嘴里,喉咙有种撕裂的疼痛……
      一种可怕的窒息,令我无法呼吸,仿佛淹没在深水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在做梦,可感觉是这般的真实,这样让人恐惧。我的眼前什么可看不清,只有淡淡的冥冥的光影,仿佛是在流动的。我想,我是希望能够挣扎的。可我的四肢没有任何感觉。如果真的是在水里,我大概在不断地下沉、下沉……直至淹没在黑暗的水谷深渊里。
      有一种幻听的感觉,总觉得那么不真实——此时此刻在我的心里,也不愿这些是真实的。我似乎听到许多许多声音,焦急的,躁乱的,骚动的……很多,很乱,可我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的声响,只有一团薄薄的、浅浅的意识。
      忽然,我的耳膜里“轰”的一声鸣响,我骤然没有了任何感觉,大脑在一瞬间滞住了。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甚至连感觉都有一点点迟钝,就像被一点点从身体里剥离了气力。
      我真的落水了吗?
      可为什么我不记得……真的,不记得了呢?
      即便这光景和这感觉都是这样这样的真切,可我却记不起来了。那么,我的意识应该因为缺氧而逐渐模糊的呀,我的鼻腔和口腔应该因为吸入了水而滞塞的呀?可是没有,我的意识是清晰的,我的喉咙只是像感冒了一半嘶痛……
      我的耳朵里盘旋着许多声音,一个个重叠着,充斥满我的整个大脑:
      ——我要死了,为什么你不来救我?
      ——这一次,我可能是真的要死了!
      ——我真的不想死,我突然好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如果我的世界失去了,我该怎么活下去;如果你的世界失去了我呢?
      ……
      我唯一的有意识的动作是张嘴,却发出任何声音,只觉得有液体冲涌入口腔里——我是真的落水了?
      蓦然觉得自己是绝望了。
      然后,更加努力地张口,更加奋力地发音,心仿佛被这水沾染得一寸寸冰凉下去。
      我似乎是想叫一个名字,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名字、谁的名字?只是觉得心里是那么渴望,是那么渴望地想呼唤这个名字,它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能救我的命。我的脑袋因为这个名字而头痛欲裂,那是一种难言其状的痛苦。
      好像有人在叫我,是那样熟悉的声音……是谁呢?
      好像有温暖的气息笼罩我,是那样安稳的感觉……到底是谁呢?
      我的眼前出现了个隐隐绰绰的身影,我伸手去抓他,影像便流动着散开了……
      眼前模糊不清,我好像看到了李当户在我面前。然而眼皮又无力地耷拉了下去,陷入了黑暗,我完完全全陷入了一种错乱里:我仿佛落水了,我仿佛在等死;我又仿佛在睡觉,我仿佛只是在做恶梦的……一切的一切都混乱不堪,犹如盘古初劈时的天地乾坤。
      我的嘴唇动了动,是唤了两个字。
      然后又沉溺入一种如同淹没在水中而无法畅快呼吸的感觉里。于是我手足挣扎着、呼喊求救着……我嚎着、哭着,然而没有眼泪。
      是呵,水里是看不到眼泪的。我突然想起——
      《挪威的森林》里,村上春树的哀伤:“鱼对水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中……”
      “月儿,月儿!”
      身子有很轻微的颤动,我吟哦着睁开惺忪的眼。应是刚睡醒的缘故,还有些迷迷糊糊的,反应相当迟钝,以至于李当户唤了我好几声,我却以一副相当白痴的表情直愣愣地盯着他,无语。
      当我反应过来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身上已经披上了一件绛红的帔衣,大概是使用得很年久,磨损得相当厉害,但很温暖。
      又听李当户叫了一声“月儿”,我忽然像大冷天被冰水淋浇了周身,一个激灵,身子略微抖了一抖。一抬头,我见身子半罩着我的李当户皱起了眉头,深深的刻出一个“川”,心一下子就闷了起来。我一面觉得他这幅模样让我莫名地心疼,一面又……
      “李叔叔,我没事儿了,方才就是又些没睡醒。”我缩了缩脖子,两人近得暧昧的距离让我有些不自在,迟疑了须叟,我小声地说,“李叔叔,还是叫我‘未月’吧。”
      自来到这个时空,我很少再听到这个曾经是那般熟稔的亲昵的称呼,如果不是逸儿和曼倩,也许它就永远永远要成为只能在梦中白专千回的声音了。其实,就连曼倩和逸儿,我都不愿听他们如是唤我,我宁愿自己被叫做“未月”,宁可做一个连自己都陌生的人,却不大愿意……因为——因为,月儿,这两个字曾经是他挂在嘴边的字眼呀!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拿什么缅怀不复的过往。
      不禁,眼泪就这样潸潸然滑落。
      李当户见我这样,本就有些出神,这时更是迷蒙如幻。他的手是粗糙的,仿佛是被钝刀勒出了无数的细密的痕,那凹凸的感觉就仿佛他曾经三十多年的坎坷人生的印迹。可就是这样一双粗糙的大手,抚过我的脸庞时竟是这般的温柔——有谁会想象蓖麻也能如棉絮?我的泪,我的辛酸,便都沁入了他的肌肤里。
      “未月——月儿——月儿?月儿……”
      一声声,一声声地轻柔下去,最终全融化在了他的嘴里,无声无息。或者,是化作了一声如三月习风的轻叹,掠过他多年埋藏的某根心弦,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远去。
      他的拇指摩擦着食指上方才拭去我眼泪的地方,满嘴呢喃:“你错了,世间竟还是有这般酷肖的人儿!你看不见她和你有多像,连名字都像。可,终不是你了,不是啊……”
      他霍地起身,背我而立,沉默不语。
      我的眼前忽然眩了一下,仿佛是掠过了某个人的面庞模样……原来这就是情不自禁,在大脑能正常反应的前一瞬间说自己心想说的话,做自己心想做的事情——
      我也站起来了,望着他的背影,朱唇启便是一个已经很熟悉却此时此刻是异样的熟悉的名字:“少卿……”
      大概我们两人俱是一愣,在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
      也许是梦中的混乱还未清醒,我怎么将它延续到了梦外的现实里?
      我欠下身去,愧怍道:“未月莽撞,竟直呼叔叔名。”
      “无妨。”
      他转过身来,将我扶起。也是一幅道不清、说不尽的惆怅模样,他的脸上扯出的笑是僵硬的,无疑是在为一种其他的情绪作掩饰,他说:“如今,除却你,真的再无别他如此唤我。”
      后来,李当户将我送回了千伶园,也再没有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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