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43、·肆叁·

　　“妍姑娘何在？”
　　“奴家在。”
　　“李姬娘娘有请姑娘前往杜若殿叙聊。”见我迎了出来，百鹧忙换了笑脸，说，“姑娘自称‘奴家’，可是折煞奴婢了！”
　　我也一笑，抚手作楫，说：“有劳百鹧姐姐了。”
　　自秦以来，皇帝之祖母曰“太皇太后”，皇帝之生母曰“皇太后”，帝之嫡妻唤“皇后”，妃妾皆称“夫人”。嫔妃夫人，有时亦称呼“姬”：其中又分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各级，后置五官、顺常，上者皆有殿而居，甍殒则葬于司马门内；再有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者和上家人子、中家人子，有幸于帝王家，遂品级高于一般宫娥，前六者可视百石之官级而后两者有斗食俸，但如不能高升则终生居于宫中与常宫人同在而无独殿，卒亡后只能葬司马门之外。
　　李影很幸运。
　　两月前那次进献歌舞也许是借我“鸿福无限”的吉言，那夜就受了刘彻的临幸。第二日便封“良使”且其兄被平阳公主趁机送入宫中为乐师。半月后，其兄因唱所擅长的美人曲，让刘彻骤然想起遗忘了半月余的李影，许是对她那处处可怜的娇人模样仍有余忆，当夜再次宠幸。之后又是一月，刘彻钦点李影献舞，舞毕辄置“无涓”，翌日又升“五官”，赐鸾凤碧玉一双并置北宫杜若殿——只因为太医署医官诊断：“李五官已经有一月余的喜脉……”
　　如此，李影可谓是步步高升。
　　她现在肚子里的孩子带给她了好运，她不需再与所谓“下贱”的宫伶共六人挤在一间五米见方的小屋里，不需在这里终极一生地任凭青春流逝最后却只能将生命的残存埋葬在司马门外……
　　“妍儿，你可来了呀！”李影一见我便立马让宫女百鹃搀扶着迎了过来，说话来还深深莞尔。
　　也许是初为人母的缘故，李影的心性开朗了不少，现在看到她说话时笑的次数多了许多。以前我是常暗自戏称她“见愁容比见旭日易，见笑容比见日食难”的。曾常听闻“孕妇好多愁善感”，可李影偏逆于此，也许是愁苦至深则愁无再愁、苦无再苦了——既然如今已是陛下的人，便一生一世是陛下的人，这便是古代女子的“出嫁从夫”。我也曾为她而屈，可这也是我有心为之，我利用了她。又想到自己，想到……我便能明白：这是他兄长所乐见的，所以她甘之若饴。
　　“是呀，娘娘这一大清早地就召奴家前来所为何事？若是不重要，奴家可不依。奴家一闻娘娘召见，麻利儿地就从温暖被窝里窜出来了，连好梦都不顾了呢。若是娘娘不给奴家一个好说法，不赏奴家一个好玩意，奴家可要奈在这杜若殿中白吃白喝，不走了！”我一边接过手去扶李影，一边讨巧卖乖。
　　“李娘娘可是求之不得！”百鹧和百鹃两人异口同声，一人端着茶碗、一人端着糕点跟在我俩儿身后。
　　“只是闷了，就找你和乔艾来解解闷。”李影就着我的手，在软垫上坐下。
　　这“说曹操、曹操到”，还不待我多言语呢，就听到那大殿外的嚷叫着：“嗨，人呢？”
　　——这样豪爽洒脱的声音，不是乔艾还能是谁？
　　我和李影相视一笑，便见乔艾大步流星地走近了。她的步子方才落定，又听见她聒噪的“呀”地叫了一声，两手捂着我的脸左右摇，又瞟了李影一眼，说：“咦？平时竟没发现，今日瞧了李娘娘，这才觉得妍儿你是愈来愈丑啰！”
　　我佯装白瞪了她一眼，骂道：“好呀！乔艾姐姐，这可不公平了。你要溜须拍马给李娘娘，也不能故意来贬低我呀！”我
　　拉着李影，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结果李影也看着我努嘴、摇头，这教我怔忡了一瞬，然后才说：“好啊好啊，你们一齐逗玩我！”
　　如是说着，却忍不住抚摸自己的脸。
　　“是真的！若是十天半月见不着你，无乃认不得了。”乔艾貌似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好——”我忙接话，不愿多说，只转向李影，问道，“娘娘就打算一直如此与奴家‘解闷’？”
　　李影的纤纤柔荑抚上自己还很平坦的小腹，突然让我想起另一个女人……她也曾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幸福与温柔，我的眸中不禁流波如柔。
　　正于遐思之际，忽听李影说：“妍儿，你为这个孩儿取个名字如何？他是你赐予本宫的。”
　　我脸一红，说话有点儿期期艾艾了，只道：“这是什么话！娘娘的孩儿可是陛下赐予娘娘的，哪儿是……哪儿是奴家呀？这小皇嗣的名字可得陛下亲取，哪里轮得上奴家这千伶园中一介小小伶人？”
　　李影螓首轻摇，又见平常的惆怅之态，“他不会了……”
　　哎，想必心思纤细而敏感的她认为刘彻的宠爱将一去不复了吧？
　　可她哪里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我虽不太详细，但关于历史上汉武帝对李夫人的宠爱是真真到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地步了——自打李影兄长入宫为乐师，又因歌而让刘彻再次宠幸于她，我便打定了笃信李影便是赫赫有名的李夫人。虽然未曾听闻有“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歌调传颂，但这曲词是后人杜撰的也说不定呢？甚至我还曾听闻司马相如的《长门赋》为后人假托长卿之名所作。
　　乔艾“哎呀”地叫了一声，对我说：“娘娘要你取，你便去了呗。若做不成正名，乳名也好。”
　　听乔艾所言，我想她说的甚是不错。想想看，在这丈高的宫墙之内，未来的十年中能有几分我可依附的人呢？孕妇往往是最最敏感的，我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得罪了李影。
　　想了想，便说：“他是娘娘的第一个孩子，犹如东升之旭日，必将带给娘娘无尽福兆。不如……”
　　对于历史上的李夫人，我可不是专门研究她的科研学者，对于她的生平几乎可以说是一点儿也不知晓。李夫人到底有几个孩子，她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我是不知道了，唯一为众所周知的便是汉武帝这位宠姬与众不同的非凡之处——在已知大限将至之时竟胆敢拒见皇帝，就是李影的“人不怜，不相见”。
　　我收住了余音，眼睛一闭，道，“不如‘旦’字，如何？”
　　“依妍儿的意思——天明为‘旦’，前程炯炯。”乔艾说着，便向我晃了晃竖起的大拇指。
　　不管这名字会不会真的被使用，但见李影的神色，她很满意，还连称了几声“好名好名”。
　　后来又闲话家常了一两句，这茶壶见了底、糕点进了肚，我们也不便多留了，便行礼退去。当然，我与乔艾定不会空手而归，各自捧了些碎玉石和头花首饰便千恩万谢地回了千伶园。
　　回了园子，乔艾有事便去了别处。
　　而我则最懒散，只要无事就会回屋子里呆着，无论在那个时空都一个不折不扣的“宅女”。其实我也想到处走走，想想两千多年后这儿也许就“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就会油然而生出一种伤感，就仿佛曾经的点点滴滴都将随那灰土飞扬然后尘埃落定。可是这皇宫可不是我家，在家里东走西走，就算猛撞南墙或者搞“星际大战”都没关系，可在这刘氏的府上……我还是继续当宅女吧。
　　屋子里没人，我撤了食案上的糕点碗碟，找了毛边纸和笔墨，闲来无聊便想练练字。
　　儿时是习过隶书的，可后来因为学习的缘故也就断了，长久未练以至于后来拿着毛笔手都会颤个不停。没想到，人到了古代，连毛笔字都写好了，那一笔一划、规规整整又有模有样的，真不像我自己的字！
　　记得刚到长安城的时候，有一日也是这般无聊，于是独自上街游玩解闷。一见路边有一个白髯老者竖旗测字，我忽然想起来东方朔“一日测三字”之说。兴起，我便上前去要求测字。此人更牛，身边带着一只能言能语的八哥，那小东西见我走近便跳来蹦去，一个劲儿地说：“有缘请书，翁人测之；无缘去罢，翁人不见。”文绉绉的，其实就是说：只给所谓的“有缘人”测字。
　　“不知，小女可算‘有缘’？”我伸手装作要抚那黑衣红嘴的八哥，本以为它要闪开的，却不想竟跳到了我的小臂上站着。只听那小家伙不停地重复“有缘有缘”，就像一个复读机一般的音调、频率。
　　我“噗哧”一笑，说：“小东西，你说了不算。”
　　“姑娘要测什么字？”我见这说话的老者精瘦，除了霜发白须，瞧不出一点儿仙风道骨，想来不过一个故弄玄虚的江湖术士。
　　想了想，我提笔在一张巴掌大的毛边纸上写了一个“月”字——我的名。
　　老者拿起纸，瞧了又瞧，看看我又瞧瞧字，偏偏半晌就是不说话。我独自一旁逗弄他的小助手，脸上始终保持礼貌的浅笑，心里却暗暗道：“哼，故弄玄虚的戏码演得还真是足呀？”
　　过了一会儿，那八哥扑翅飞到了老者肩头。老者这才开口：“姑娘不信老叟，老叟亦辄不言了。”
　　我笑，说：“老先生若是测不出，亦要寻个得当的理由。若是今日之事传扬出去，老先生这‘江湖术士’、‘伪假方士’的名儿可是戴定了。”
　　老者摇头摆手，道：“亦不瞒姑娘——骗不得，瞒不了呵！——老叟虽行走卖弄，可这些年裁不是白白游走的，也称得上‘行走万里，阅人无数’。老叟见姑娘面相端庄清秀、凤眼鸾眸，必是有奇命之人。姑娘年纪尚幼，却字迹成稔，端正齐整。这字……”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纸提起，一边看着一边说：“柔而韧，坚而刚，刚柔并济，柔刚相渗，饱含女子之娟秀，不乏丈夫之大气……实是难得呀！字可见人，姑娘定非常人。”
　　咳，不是“常人”，那就是“不正常人”了！
　　我笑得像是嘴角抽搐，一边起身一边说：“老先生谬赞，老先生谬赞了。”
　　说罢，留了几个铜板便疾步离去了。若不快走，还指不定这位老大人会把我说成什么“人”呢！
　　不过，经老者这么一赞，不论他是七分真、三分假还是十分真，我想我的那几个字应该还算是不错的，起码不碍观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