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42、·肆贰·

　　“妍儿，妍儿——”李影连连唤了几声，因为着急的原因，脸色煞白而毫无血色。
　　我木讷地抬头，倏然醒悟过来：是呀，她在叫我呢，我是“妍儿”，我是“李妍”。
　　于是忙勉强一笑，说道：“姐姐莫停步呀，我是瞧这云朗风清的痴迷了，姐姐可不要为妹妹的惫懒而耽搁好事。”
　　李影手抚着胸口，点了点头，真真是我见犹怜的娇柔。
　　将乔艾和李影交给了末哥，我半开玩笑地说：“好末哥，可要好好关照奴家的两位姐姐呀！”
　　说话间便褪了腕上的一个成色其实一般但在我们这些伶人私物之中已算上乘的玉镯，悄悄塞到末哥手中。
　　他一再推托，但我硬是要塞，轻声说道：“你关照了她们，亦是扶持了奴家我！”
　　这才叫末哥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我粲然巧笑，又转向那两位，嬉笑道：“两位姐姐，鸿福无限呀！”
　　乔艾“哧”地笑了出来，嗔道：“贫嘴！”
　　而一旁的李影并不多说，只笑得像个大家闺秀，眼里的神色已然是千恩万谢了。
　　送走了那三人，我在转身的那一瞬突然感到莫大的空虚。我神情怆然地仰首望天，喃喃道：“还有十年吧？二十六岁便可放出宫去，那时……名曰‘未月’的女子就该回来了吧？”
　　据说，古代宫女如若未得宠幸就可在二十六岁放出宫去；若天下有大喜或大灾，皇帝也会遣散一批宫人回家返乡。

　　从那天——我自南园偷偷翻墙去到李家的那一天，那个名曰“未月”的女子就不见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当我满心欢喜赶到李家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用明黄和绛玄的绳子系的铃铛的马车、听到的确是一声“陛下谕旨”……我蓦然懵了，来不及看清车中端坐的人便莽莽撞撞地破门而入。
　　所有人的脸都是那么模糊，我唯一看到的是平阳公主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那一瞬间，我并没有多的反应，只是狠狠地瞪着平阳公主，直到在大腹便便的妍儿身边膝头生硬地落地，双臂僵直地曲起，我才缓缓垂下头去，一字一字地念：“奴家——李氏，谢陛下圣恩浩荡！”
　　那时，我的眼睛仍旧是瞪得大大的，死死看地，仿佛死不瞑目的冤者。
　　身旁的妍儿突然“啊”地叫了一声，我侧头望去，她的脸色就如北国冬季里的雪，苍白得无力。妍儿瑟瑟发抖的身子摇摇欲坠，只在延年的扶持下勉强坚持。而延年，我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神色，我形容不出的神色，只觉得那一刻他是万分的无力与无奈。脸色如土，他的眼睛暗淡无光，竟还有……眼泪。这毫无平日风华与神采的，是延年吗？
　　“李延年，你怎说自己别无二女弟？此女何来，你作何解释？”
　　发话的是一个宫装着身的老女人，那用明黄的线绳捆绑的竹策就捧在她的手中。她一发狠，满脸的肥肉都畸形地挤压在了一起，恶心至极
　　。她轻蔑地瞟了一眼延年，望向竹策时貌似十分恭敬，说：“陛下召你次女弟入千伶园乃是抬举尔家，你怎敢欺君而惘上，隐瞒于陛下？”
　　我顿然懵了，又觉得整个人都没有如此清醒过：啊，原来是这样！刘彻召入宫中的是我——李家的二女儿，不是李妍——李家的大女儿！可那日献歌，我是依着妍儿的身份去的……
　　平阳公主忽然开口：“采伶，你也算是宫中老人了。”
　　一旁那个给延年压重罪的宫人忙点头，平阳公主便继续说：“那……欺君惘上，该当何罪呀？”言语间，平阳公主似笑而非笑地看着我。
　　我明白了——平、阳、公、主！
　　“快，来人！将这两个欺君惘上的徒子押去郭大人面前，留下李氏。”
　　——这“李氏”当然指的是我。
　　问言，一干莽汉不知轻重地拉扯延年与妍儿往院门方向去。
　　我看到延年没有任何反抗，仿佛整个人都呆滞了一般，只有眼还直勾勾地望着我，那眼神教我心痛。
　　延年，又是我的自作聪明害了你们啊！
　　我不敢继续与他对望的视线撇向一旁，眼睛便骤然瞪大——妍儿的脸已经从苍白变为了灰色，嘴唇死咬下才有一丝鲜红的血色，她两手在两个莽汉的拖拉下拼命护着肚子。
　　孩子！
　　我右手握住左手的暗袋处，那儿有一块硬物包在了我的手心里。我霍然从地上跳起来，抢过了那个名唤“采伶”的老宫人手中的竹策，平举于头，腰板笔直地站在平阳公主面前。
　　“请放了我的兄长与姐姐，请公主屏退左右。”
　　我是用的敬语，但未对自己贱称——我要给自己同她一个平等的位置。
　　平阳公主嘴角一勾，命令道：“放手！”
　　我扭头，忙接话叫道：“轻些，若我姐姐有任何损伤，我要你们都赔命！”
　　直到确认延年被放，而那干人对妍儿的动作也是极尽“温柔”之后，我才叫了一声“公主”。
　　平阳公主对采伶说：“尔等先行退下，告知舍仁：旨已接，人本宫自会送入园中，尔等先归吧。”
　　于是左右在平阳公主的趋赶下一一退下，我也要延年与妍儿“先行回屋休息、压惊”。
　　顿时，庭院中空无旁人。
　　“我们做笔交易，如何？”我说，“平阳公主，我要与你交易。”
　　我知道有遵守游戏规则，但前提是我得有筹码。如果没有筹码，我只能赌。
　　平阳公主眉头一挑，显然对我这不只天高地厚的丫头的说法很感兴趣。她似乎是在笑，轻蔑而不屑的寒意。忽然让我想起了腊月的东风，一袭一袭抚过她的脸庞，于是才覆出了这样的寒凉……我发现，其实她的鬓角已然有白霜斑斑。
　　“起初，在我还痴迷恋慕于去……于冠军侯时，我还是个初尝人情而别扭的丫头。那时，公主千方百计地要将我从冠军侯身边赶走，我以为，还以为公主有意于他……”我笑了笑，算是自嘲，继续说道，“可这一年种种仍历历在目，我想我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小丫头了。——爱情、亲情，于公主算得了什么呢？”
　　我将下巴一扬，把讥讽悉数都丢给了她：“于公主，到底权位才是首要的呢！你想方设法，可以说是‘费尽心机’，无非是要陛下将最心爱的帝长女下降于冠军侯。彼时你便又可高升一级，虽为长公主，然尊位与王侯无异。却不巧竟出了我这一个拦路石，还让自家姐姐抢了你的驸马——而今正是战功赫赫的卫将军，可是你不断高升的又一后盾。想来，平阳公主，你现下定是想除我而后快吧？”
　　平阳公主“哼”了一声，将身子转了过去。
　　很久很久，她突然仰起头，声音轻得就像一缕转瞬即逝的芳魂：“爱情、亲情？我早已皆失……本宫只剩权位可争、可持、可依了。”
　　“笑话！”我不知自己怎么，竟然又鬼迷了心窍一般不知轻重，也不晓得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像这样对平阳公主说话，“你只是在为自己的贪欲寻借口罢了！你看你啊，你有那么一位为世人景仰的夫君驸马，你有对你信赖依持有加的皇帝胞弟，你有让万人红眼的身份地位……爱情、亲情，包括权位，你皆有。不过，仅是你不餍足而已！”
　　“他已经死了，本宫还有什么爱情；她嫁走的那日，本宫就没了亲情了……”平阳公主渐渐暗淡下去的眼睛突然一亮，绽放出凛冽的寒光，“狂妄的女人！李未月，你不要以为本宫宠忍你，你就可胡作非为，甚至在此与本宫讨斤还两并指责本宫！”
　　我无畏地直视她的双眼，说：“小女子——不、敢。我只是想与公主作交易，以命为注。”
　　我说：“我可以把命给公主，但你要了它，再杀了它，它就没了，有甚用呢？不若我应承入宫，而公主只需应允我姐姐入府得到应有的名分。卫将军的妾夫人那么多，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何区别呢？只要公主点头……”
　　“不论本宫点头与否，你都得入宫，如何妄与本宫谈此条件？”
　　我的眼睛微微地眯起，也许这是我纠集一生中最隐恻的一面了：“公主所言呢？”
　　“好！那你也应本宫一事，彻彻底底离开病儿。”
　　“诺！”
　　我回答得很果断，不带丝毫犹豫，有斩钉截铁之势。既然事到如今，我与他便再无可能了，纠缠亦无益！
　　去病，我与他早已缘尽。
　　猝不及防，脸上火辣辣的一疼，我生受了平阳公主的一个耳光。
　　我捂住脸，脑子还是怵的，只是机械地收听平阳公主最后的话：“本宫竟亦有看错人之时。”
　　后来，我将一日上集特地买来的象牙刚卯从左袖暗带中取出，交到妍儿手中，强颜欢笑地说：“本是来为小侄儿送护身符，却没想到撞上了这档子事儿。命该至此吧？”
　　我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开口：“只可惜等不到小侄儿出世了。——不过，好姐姐，也算是小妹我撞了福星呢。若是被当今陛下赏识，未月便是前途无量，一生荣华了！”
　　说话间，延年已站在了我二人身后，他说：“未月，为兄有负于你。你……你当真愿入宫去？”
　　“为何不呢？”我将头别开，“荣华富贵，穿金戴银，有甚不好？”
　　再后来……
　　再后来的日子就是浑浑噩噩的了。
　　我接旨三日后，妍儿易名为“嫣”，因平阳公主称“妍”乃是她的花名，章台烟柳之女安能入府？
　　妍儿终于如愿入卫氏侯府为有名分的侧室，且因为平阳公主首肯，遂地位仅次于“第一夫人”的平阳公主。如此，妍儿的孩儿出世以后就是卫青名正言顺的孩子了，不再是第二个霍去病。
　　此外，平阳公主还答应我：待孩子出生以后，府中定将三媒六聘、大红花轿等等，都给一一补上。
　　而我……我终究没能弄清楚，刘彻召入宫中的到底是我本人，还是妍儿。我不再深究，因为无论是否，最终进去那个“金丝鸟笼”的都是我。
　　妍儿入卫府后如新妇婚姻三日回家省亲，也就在同一天我被平阳公主送入北宫千邻园。
　　平阳公主说：“从今以后，汝乃李氏二女，名曰‘妍’。虽女子闺名不足为言语，然你须时刻记得——‘妍’乃汝之花名。”
　　那一日，我站在北宫宫门之外回首，却不知自己所望何处。
　　心中戚戚，我告诉自己：“从今以后，便再无那个名‘未月’的女子，无论是姓‘李’，是族‘东方’，还是——‘独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