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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肆壹· ...

  •   “妍姑娘,陛下今夜要听曲,姐姐你好生备着呀!”
      传话的是未央宫御驾前的一个小宦官,唤作“末哥”,听说因依着郭舍仁而很是得脸。
      郭舍仁自打跟着刘彻起就十分受宠,多年来就是做得过了些,暴戾如武帝都只睁只眼、闭只眼。他也算得是宫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千伶园便从不落步,无关紧要的声命便递给我这眼前之人来传。按理说,这跑腿儿的可不是什么美差,可经着郭大人的嘴就不一样了,眼前这位小宦官末哥跑得可是乐颠儿着呢!
      这月来,我总是见到他,听着千伶园里的这些歌姬舞女们都难得好声好气的,委实殷勤地唤他一声“末哥”。起初还以为他名“末”,哥哥地叫着亲昵,哪知他本就叫“末哥”,因是家中排行老幺。只管着叫名,既亲切又不抬举,在这些成日里自傲地想着“麻雀变凤凰”的伶人们看来是再好不过的称呼。
      不过话说回来,面是经常见到的,可末哥从未给我递话。
      今日刘彻是哪儿根筋搭错了,突然想起来我来?
      我干咳了两声,哑着嗓子像鸡公一般地说:“哎呀,末哥,这可怎么是好?奴家近日受了点儿小风寒,尚未大愈。这嗓子,若是陛下听了,定要怪罪,而奴家亦是一辈子无望了呀!”
      末哥听了也跟着叫了一声:“哎呀,这可怎的是好?”
      因为有一日他急着传话,而刘彻彼时正在光明宫,一时起了雅兴便要他来这北宫的千伶园召歌姬舞女。无法儿,他只得跑啊,跑到这儿来时已然是上气不接下气,可那群自私的女人只顾着“陛下这次可要召谁”,全然不顾他那冒烟的嗓子。我不争那些,所以只有我去顾及了一下,递了杯茶水。从那以后,末哥对我便要好上一些,每次召人之时若无太繁杂的事儿或是有些许闲暇,便都会劝慰我一番,说:“陛下许是一时半会儿没记起姑娘,好姐姐莫要伤心啊!”我总是一笑了之。
      末哥不知道,若是刘彻哪日记起了我,我才要伤心呢!
      他本是有些开心的,如今听我这说法,倒是比我还心急了,说:“此等好机会啊!陛下今日心情甚是不错啊!这可怎么好,怎么好?呀,妍姑娘,你这病怎此等不捡时辰呢!”
      我强忍住笑意,病殃殃地说:“我也无法呀!陛下……陛下可是点名要姓地指奴家?”
      末哥摇了摇头,说:“郭大人道‘今日陛下心情甚佳,尔去召几个清丽的伶人夜进歌舞’,我想这可是好机会,不能少了妍姑娘啊!”
      哎,我说呢!
      我佯作无奈一笑,让他随我来,便去了那些女人正在武装自己的地方。尔后让他稍等,进园子里找到了乔艾,对她耳语道:“好姐姐,今日可捧了大礼送你,要不?”
      乔艾亦是出身乔坊,是楚姬最初收养的五个女孩中最年幼的,那时连走步都蹒跚不稳。至于楚姬是如何将她弄进宫的,我便不知道了。楚姬的确有这能耐,可惜能耐还不够大,乔艾入宫中千伶园两载却还是个伶人。因为性情率真、说话不知在舌头上打转,所以乔艾没少受到排挤,是我入宫后才有了交心的人。
      我只说了一句“猴急的好姐姐,你且出园子等着”便离了去找李影。
      李影是先我一个月入宫的,亦是经由平阳公主之手推举。她性情与乔艾大不相同,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时时像黛玉一般悲斜阳之西去,伤落红之凋零。其实我并不喜欢她这样的羸弱,因为我越来越坚信只有坚强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
      与李影相好,不过只是因为她安静,就像在这千伶园里的我——可以坐上一天而不说话,发呆,出神,宛然空气。
      还有更重要的是,她与我为人所知的身世极其相似:有一个兄长在平阳公主府里做乐师,听说是从极年幼的时候就在府中当小僮了——那时,平阳公主青梅竹马的第一任驸马,平阳侯曹寿,还健在;他的兄长喜好作佳人曲,常赞美“佳人之绝色,淑女之窈窕;欲逑兮,难得矣”等等,而李影也善于广袖起舞而和。她那如柳般婀娜的身姿,曼妙生嫣,我与美人同立便显得东施效颦了。
      如是,我想,历史上的李夫人长兄为乐师、作过“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的《佳人曲》而李夫人本人身体弱不禁风……李影是一一都对得上的,也许……她就是李夫人呢?
      而我,长久以来多虞,也许只是庸人自恼了:李妍并非李夫人,我亦只是一个错了位的小过客——在平阳公主、汉武帝刘彻等等人的生命里的不速之客。
      “影姐姐,又想甚事如斯出神了?”
      我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一般,蹑手蹑脚地站定在她身旁,看到她的手里还拈着一朵半干的残花,眼里盈盈有些闪烁。
      “花败了便无人再怜,若人呢?”她将那花合十捂在掌心里,声音不似平日那般柔婉,“妍儿,女子似花呀!”
      我覆上她的手,嘴角的浅笑不觉察地停滞了一下,于是问道:“花败如此,若人败呢?”
      “愿自生自灭,人不怜,不相见。”她低着头,我却知道她投在地上的目光的惆怅与伤感。
      其实我是知道的。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我偶然撞入的漆黑之中,我听到了她的心声,那颗只有在梦中才无法掩藏的心……可无论她如何的心苦,也是没有办法的,没有人能去触碰禁忌。谁让她一声一声唤着的,带着啜泣的音腔的,是……她唯一的兄长的表字。那之后,我便明白了,她为何常常一人独自在近无人处起舞,似梦似醉,反复吟哦着一句“为谁歌兮为谁舞,但为君兮君知否”。她,自小为谁而唱歌,为谁而练舞呢?
      人不怜,不想见么?
      “好了好了。影姐姐,妍儿这可正病着呢,莫要再让我伤心了!”
      见她吸了吸鼻子,平复了些,我便要她随我走。

      妍儿——是的,如今我就李氏女,名“妍”。那个唤作“未月”的李家养女,已经从此世失踪了一月有余,自那日……
      彼时,我还在平阳公主府。
      此前半月的那次献唱虽惹得当今陛下不悦,然也并未降罪。
      平阳公主心中即便是十分、万分的不高兴却也没为难我,只是仍旧像禁足似的地将我留在平阳公主府,翌日教椒黎传了话给我,“安分做人”。
      按我原来的性子,可能会回她一句“做人本分”或是“痛快为人”的。但转念一想她正在气头上,不来责罚我我就已经该“阿弥陀佛”了,怎么还能自己往枪口上撞呢?这样一想也就忍住了,嘴巴上只回了一声“诺”。
      后来我才知道,刘彻未降罪是因为他刚得了新女。虽只是女儿家又非长女,但子息微薄的刘彻还是比较欢喜的,为了这小女儿也就让这事儿过了。
      那日,我正在梳头,长发散落着。铜黄的镜中看不出脸色的好坏,只是我自己知道不大好,因为前夜夙宿睡得都十分不安生,早晨太阳出了才倦倦睡去,却是小眠了片刻就教那好不凑巧扑翅落在窗沿的鸟给惊醒了,而后便拖着半迷的状态起了身。
      我自起床后便歪座在梳妆台前,直至现在约有两刻钟了,像痴了一般呆呆没有动静,若不是鼻息尚可闻,心跳仍犹在,只怕与死人无异。心里总是惶惶的,不自觉就让我屏了息,而且右眼皮也老在跳,不停地,连用手指按也按不住。虽然我知道那是因为大脑过于紧张的原因,却还是忍不住想到儿时外婆常说的,“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突然子衿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一见到我的模样,也许是被吓着了,愣是半天说不出话来。仿佛我的脸上很奇怪似的,她绕到我正面瞧了好半晌。若不是我叫了一声,她的灵魂或许已经找不到北了。
      子衿干咳了一声,有几分尴尬又懊恼的表情,说:“就是突然觉得姑娘变了。”
      我笑了一下,可想来那笑容观感不是很好,就算是再开心的笑容搭在一个满是积压了一夜疲惫倦容而苍白无光的脸上也会变得成了“惨淡的笑”。
      声音虽然有点儿沙哑,但还是蛮俏皮地说:“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个鼻子、两只眼?若不是,我成了‘三眼二郎’?”
      说话间便不自觉摸了摸额心。
      “不是的,”她此时的样子十分孩子气,像是在写作文却找不出词汇的小学生,眉头微微蹙着,说,“若是说姑娘往昔美,则是如梦如幻,太虚;而今姑娘的模样,却是实实在在的,不过……不过……”
      她略微顿了一下,眼底隐约有些许为难,在我眉头一挑道“无妨”之后才喏喏地说:“如今也是美的,不过相较之下就平实了。——奴婢胡言乱语,姑娘莫要过心呀!”
      我点点头,笑道“实话嘛”,而后便对着镜子中的自己仔细瞧。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我就是看不出丝毫端倪来,自言自语地说:“变了吗?没变呀!还不是我独……这——还不是我自己,哪儿变了呢?就说不漂亮了,顶多称得上‘五官端正’,是谁说‘美’呀‘美’来者……”突然发现子衿盯着我一幅下巴快要掉下来的模样,连忙住了口,不自然的干咳了两声。忽然一笑,觉得本来有些悒郁的心情被子衿搞得大好了。
      兴头一起,便对她说:“子衿好姐姐,陪我回趟家,如何?”
      子衿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踟蹰了半晌才说:“姑娘忘了,平阳公主要你这几日‘安心在园子里休养’呢。”
      我笑而不语,说:“那算了,你退下吧。”
      子衿低垂的头偷偷抬起觑了我一眼,依言退下。
      我用鹅黄的发带将长发束得很随意,只要眉头稍稍一蹙便像一个愁绪交杂的少妇。可,我这个年龄,本应正值花季呀!岁月催人老,可催我老的那段岁月去了哪里?
      轻轻叹息了一声,从衣箱中找了一套荷绿配着淡黄衣襟、袖口、裙边的长衣。本想取一条帔衣,却又想那样太过惹眼了,便作罢。
      换好衣服,我在园子里的前庭踱步,一副赏花看树的闲情雅致。
      是后来我才知道的,这园子是掘了平阳公主府南墙而筑的一个独立的小院。我一直以为这是平阳公主府的客室,原来它的确是客室——但是特别的客室,专为一人,而筑却先我之前从未经人入住的客室。平阳公主之妹南宫公主下降匈奴后,平阳公主夙夜思念而特意求先皇汉景帝在京畿长安城内效仿姑母馆陶长公主辟建公主府邸,又另筑别园于邻,取名“南园”。便是我这些时日留宿的园子。
      明明卫青有将军府,后扩建为侯府,可平阳公主偏偏就是不入住。我想:也许这里有她难忘的人,难忘的事吧?譬如,这个主人再也不会回来的南园……南宫公主直至香颜早逝,也未能再踏入大汉的土地。
      传说,南宫公主死前弥留之际,遗言于自己从大汉带去的贴身侍女:“去后虽身葬漠土,然殓木必归乡。”于是一座空棺,载满了栀子花的干花,在同样于那个作为政治牺牲品的可怜女人去往悲惨一生的季节,又从人生终点回到了人生起点的地方——她的故乡,她无情的国疆,大汉朝。
      呵,我想远了呀!但每每独自漫步在这个南园之中,我就禁不住会想到那个可怜的女人,南宫公主。我总觉她于我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与怜惜。
      瞧见四周的确没人,我便绕到了屋后去。那一排小屋后有一间十分低矮的石楼阁般的建筑,大概只及我膝,石楼阁雕刻得十分精美,只是……它旁边有一块稍长于巴掌的石碑。那日我无意发现了这里,更无意发现这石碑是双层,只要将围绕在石碑周围的石篱笆顺时针扭一圈再逆时针扭一圈,那未刻字的石碑的前面一层就会挪开,赫然露出几个青色的字:
      胞妹刘絮之墓
      ——刘絮,大概就是南宫公主的闺名吧?多么可悲,为了自己的父皇和弟弟的江山社稷可以安定长久,她客死异乡却没有史书为这位巾帼留名。
      她,只是那些不断被送上可悲路的女子中的一个。
      我默立在那石楼阁前微微欠首,然后侧身踏上旁边的一方石台,翻墙一跃而去。幸而南园后面是一片桃花林,很大的一片仿佛陶潜幻想的桃花源,因此没有人看到我那从一人高的土墙上猛跳下的剽悍模样。但由于桃花林很少有人出没的缘故,有些荒野,我按前几次摸索出来的路走出去的时候,那模样与前几次无异——狼狈不堪。
      我找了一条小溪,大概是城郊某条河流的分支,略微梳理了一番。溪水十分的清澈,澄明得可以照透倒影,我看到映在水中的自己,竟愣了一下……那一刻,我真的看到了自己!明明是一样的模样,我却有强烈的感觉:那是我,那是我自己——独孤月!我也说不清楚,无论独孤月还是李未月,哪一个不是我自己呢?可那一刻我有极其分明的区别感。
      也许,这就是子衿所说的“变了”吧?我“变”回了我自己。
      这下,我的心情愈发的好了,一扫起身时的阴霾郁悒。
      殊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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