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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肆拾· ...

  •   “当年——”
      我缓缓移步,仿佛足尖生莲,开出那美丽而哀伤的花朵。
      没有了延年琴音的厅里,虽然人不少却还是那么寂寞,静得仿佛就可以听到外面细细的虫鸣——听成双成对的虫儿互唱情歌,即便没有谁能听得懂它们的言语。
      缓缓垂首,出口的却还是“当年……”二字,连我自己都开始恍惚,仿佛这不是在唱一首歌,而是追忆……追寻我曾经的、死去的记忆。
      宛然哀伤渗透进我的每一寸肌肤,我觉得身体很冷而心里却堵得发烫。也许太投入了,忍不住地想可怜那个本并没有错的女子,怜她对爱的痴情与执著,惜她因爱的悲苦与惨淡。眼睛里有些涩,似乎渴求着能涌出一些可以滋润的液体。
      我黯然的步子迂了一周,回到了起步的地方,让我觉得那走过的就像是一个女子可笑可怜可悲的一生——得之于此,弃之于此;又像生生循环的魔轮,欢喜也好,悲惨也罢,一轮复一轮地循回,谁也逃不过。
      “当年金屋在,已成空悠悠。只见新人笑……”
      螓首缓缓地偏望而去,一不小心却落在了去病身上,他没有任何温度的视线洒在我身上就如秋月的霜华一般冷凉。
      我想,爱情是真的会让人发疯了!
      唱了这首歌,我不得不记起年前陪小豚看的《大汉天子》:
      那片子里的阿娇被废黜后禁居长门殿。她日日的等待,却换来的是“可怜桃花面,日日见消瘦。玉肤不禁衣,冰肌寒风透”;她夜夜缋面,却哪知镜中“粉腮贴黄旧,蛾眉苦常皱。芳心哭欲碎,肝肠断如朽”;夙夜不倦地唱着“心常含君王,龙体安康否。夜宴莫常开,豪饮当热酒”,直到最终“恨叫无情咒”:她说,轮回有时,只望来生你为女而我为男,你苦痴爱而我弃敝屣。日日唱,夜夜唱,时时刻刻、分分秒秒地唱,只愿昔日为她承诺,为她筑屋,为她藏娇,为她……曾为她变幻出一个最美的粉色梦境的男人再看她一眼,再对她说一个“爱”字。可,终于盼来了她的爱人的时候,她却惊喜而癫,疯了。
      疯了呀!
      陈阿娇因刘彻疯了;而我,何尝不是为去病疯了呢?
      在去病第一次说爱我的时候,我抗拒他,只因他是古人,而我是穿越而来的未来人;在他再一次说爱我的时候,我动摇了,正如小豚说的,“谁能抵抗得了爱情的汹汹来势呢”,也这本会延续成一个美丽的故事,天长地久、至死不渝……可我,却也因爱情,这愈来愈强烈的爱情,变得幼稚无知,变得莫名其妙,变得……亲手推开了咫尺可及的幸福。这是我种下的种,我该吃这苦果啊!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要回去病的爱呢?
      那时,我选择了逃。
      逃啊,可我逃到了天涯海角却也逃不掉爱情的魔罩。
      我输了,我只好告诉自己:一个人,在心底默默地爱着他就够了,这一生就够了。可我错了,我办不到“一个人”,我那骄傲的心在光阴中没有变的释然,反而更加执著地要那“一双人”。
      我的理智告诉我,我要忘记他,霍去病。可今时今日,再见一眼他,我的理智崩塌。
      我忘不掉他,就如同我最终离不开长安城一样。
      去病,你知不知道?我心痛,无以复加。
      也许,陈阿娇也曾与我一样——
      想自己一个人深深地去爱,也想两个好好地相爱;想自己一个人默默地付出,也想欣然被另一个人所给予……
      一个人。
      两个人。
      最终,她不是困在了长门宫,而是陷入了自己的心——矛盾而痛苦的心。矛盾着,痛苦着,疯颠着,直至死去……去了,忘了,才是解脱。
      ——是吧?是这样吧?那我,也会这样吧?
      ……我稍稍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嘴巴还微张着,却没了声音,大厅静得出奇,甚至诡异。
      我扫了去病那边一眼,没来得及看清就立刻别开了。我就是害怕去看,害怕在他眼里只是个陌生人,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仿佛刚刚从梦中惊醒。
      骤然吸入一口气,我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独守长门宫的女子:曾经纵然跋扈骄横,这一刻也早已被无限的寂寞所消磨,满目的苍戚,满心的哀凉。
      爱不能爱,恨恨不起……还剩下什么呵,在那颗千疮百孔的心里?
      “——不见旧人愁……”
      余音颤抖,久久不绝,就似那冷宫空殿中怨女忧妇难消的愁绪。
      我有些恍惚,小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眼前好像在一点点地灰下去,无论我如何去努力地睁大眼却就是看不清,只觉得自己身子虚轻得没了重量一般,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带了去。耳畔仿佛有什么声音,我知道一定有谁的声音,可一切都听不见。凝神,侧耳……却只剩下莫名的心痛,一阵阵的悸动宛若心的抽搐。
      只骤然听见一声钝物击地,旋即是平阳公主又一次失态的近乎尖叫的声音:“陛下!”
      当我慢慢回神,再次抬眸望去时,只见得了丈高的绘着貔貅的萧墙一边有擦过的玄黑衣角,比夜还要深的颜色。
      去病也站起了身子,那纱幔后席坐的地方是高上几十公分的台子,再加上他魁梧的身高,我此时虽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却也是高低悬殊的很。这高低的悬殊,就像我和他的地位、我和他的世界。他居高临下的盯着我,也许有几分探究,所以没别开眼:一介小小歌女,竟敢拿当朝皇帝的情事说唱,还是当着本尊的面儿——这不是不要命是什么?若不是哽了痰而迷了心智,辄铁定是想寻个迥异的新死法。
      “病儿,”也许是看去病盯着我却一时半会儿没有要走的意思,平阳公主有些烦心,急而短促地叫了一声,说,“还不随去,无乃陛下愠乎!”
      去病从鼻子里冷哼了,大步流星地从平阳公主身边过,却好似只当她是个隐性人一般不顾而去。
      平阳公主侧首望了屏风后面一眼,肩头略垂,仿佛有一声无息的怅叹。彼时她已立身在纱幔之后,虽有些许暗,但她的眉宇颦蹙我还是能看个真切。
      也许是二十一世纪那个声称“平等”的社会的熏陶下的生性使然,即便我很清楚地知道这一干人犹比天高的地位和广甚于乾坤的权利……可明明不再是七八岁幼稚莽撞的垂髫小儿的我,偏偏就是不愿意屈服。无论怎样地警示自己,我不过是这个阶级分化的社会里最低贱的小人物中的一员,因而我没有可以恣意的资本。可我潜意识里的“平等”,我的孤高,不停地作祟,我依旧还是没把她——平阳公主,她的身份和她的权力放在眼里。
      我微仰着头,正好与平阳公主对视,两人眼里皆是幽静。我有些愕然,这真是方才那个大惊小怪而粗鄙陋态的女人?
      “李公子?”她突然开口,矛头却指的不是我而是延年,“你诚是‘德艺双馨’啊,调教出了如此好的妹子。”
      延年的额重重地磕在地上,沉闷的响声仿佛砸在我的心头。他一声“舍妹鄙卑,公主恕罪,延年愿代之受罚”,引得起身后一片突如七月半里的冢场,死寂后忽然爆发,遍地都是此起彼伏的“公主开恩,公主恕罪”的声音。
      我骤然觉得脚下虚空,仿佛随时都会跌下去,沉沦于一个无底的深渊。脊梁这一刻再也挺不直了,我的小腿软得无力,我却硬撑着不让自己跌下,只怕那一跌就再也爬不起来。这样一来,我的膝头直打颤,脊背上阴阴的森凉,只是将头一低却不叫屈,陈述事实的口气一句“奴之过”便不再多说。
      “本就是你之过。”平阳公主衣袖一招,这一举一语便隔开了人与人的距离,她对延年那边匿在黑暗中的众人命道,“尔等退下。”
      如获大赦令一般,或是乐官或是伶人,不断地自那方涌出于我身后的门外。仿佛这是阿鼻地狱,而平阳公主的那四个字是再也不复的唯一一次逃出炼狱的机会。
      只有延年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屹然如雕塑一般。
      平阳公主瞟了他一眼,声音生寒:“你听不懂本宫的话?”
      延年不紧不慢地起身,佝着腰背挪到我身边。再一次,他将我拉扯着一同跪下。我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而他给予的压力便更加紧重。然未对我多言什么,只压着我一并俯身贴地。
      仿佛突出的字字句句都染了那毫无温度的地面的悲凉,延年说:“草民管教无方,求公主念在女弟尚且年幼无知,特此宽恕一回。若是陛下怪罪,一些责罚草民甘之代受。何也?‘子不教,父之过’,民家中柱早丧,草民代父不周方使小妹如此。此之非吾妹之过,乃吾之过也。望陛下开恩,公主开恩,草民请罪。”
      我的大脑一下子空白。
      我幡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和无知,自作聪明却一点都不聪明。
      我竟糊涂到了皇帝面前!
      明明只是要阻止妍儿献个歌舞,明明只是要断了平阳公主陷害妍儿的念想。明明只是要为妍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儿讨个名分……我怎么这样鬼使神差的,好像把一切都弄巧成拙了。我怎么就真的听信了楚姬,胆敢拿废后之事说道。
      为什么,我似乎最初就忘却了最初的目的,好像……好像是抱着“玉碎瓦难全”一般的念头而来,以一种报复的心态。
      我自己不怕平阳公主,甚至不怕汉武帝刘彻,可不见得他们就要忌惮我。我算什么,除了曼倩和逸儿,谁还知道我来自未来的身份?抛开未来人的身份,我与常人,与那些称作“草民”的平头百姓何异?他们这些皇族权贵,除掉我们这样的人,其实比碾死蝼蚁要容易得上百倍!
      我余光瞥见延年,忽有顿悟:来到在这个时代,我就应该遵守它的生存法则。
      于是,我的眼泪落下,尽管如此不甘。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公主恕罪……”我拼命地挣扎着延年的桎梏,额头麻木地砸在地上,一声伴着一响,喑哑和着沉闷。
      我嘶哑着声音说:“奴是疯子,公主恕罪,莫要责罚李家人。奴非李氏,真的,奴原是孤女……”
      “够了。”平阳公主一声呵止,隐忍着似乎随时都会发作的样子。
      她只压了压声音,问延年:“还不退下?”
      既然平阳公主这么说了,她定是只要我留下,她笃然不会为难延年他们的。
      是的,我自己犯的错必须我自己来受过,这与他们无干。
      我推了推延年,小声说:“你已仁至义尽。走吧,今夜一别世上再无李氏女未月……延哥哥。”
      延年什么也不说,他总是愈难捱时便愈沉默。
      我推他不走,平阳公主却没有性子与他耗下去,只高声一令:“来人,拖这伶官下去,逐出府邸。”
      随后便进了一干猛士,硬生生地将延年外拖。他往只叫了一声“未月”便不再多语,死死握着我的腕不放松。
      这些都是奉命的走卒,性情粗猛,只晓得完成主人的命令比天大。有人拔出了佩刀,作势似要砍上去的样子……延年的手,那比他的命要重要!没了手,他如何抚琴弄萧?
      我尖叫了一声,嚷道:“大胆,你敢在公主面前露刀!”
      古代这些都是忌讳,有权位者,若不是特许或近侍,是不得佩刀剑等利器近身的。这些人只有蛮力和草包脑袋,我认定不是平阳公主的亲信或近侍。于是这么叫着,唬唬他们也叫那要砍延年手臂的人惶惶心、吃吃苦头。
      那人果然被吓到了,凭他再有力气,握刀的手也不住颤晃。他的手越来越抖,只得伸出另一只手去双握。
      平阳公主见状,吼了一声“废物”。
      “公主,我的兄长,我来请。”我心中大有“横竖都是死”的想法,也就又倨傲了起来,冷冷地说。
      我一边生掰着延年的手,一边说:“李延年,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真的是为了你的妹妹和你们李家才这样冒然猖狂?哼,你们还不配。我李未月自小受你的冷眼可少?我恨你至极呀!你莫忘了,我还曾发誓要你死……试问,我又怎会为你们而死呢?”
      我能感觉到,延年的身体一震。
      “呵呵,我今日今夜如此,只是为自己而已。我恨平阳公主更甚于你。可知,我本就要成为冠军侯之夫人,摇身一变便脱昔日之秽气,荣华富贵源源矣;哪晓得她——平阳公主,蓄意阻挠,只教霍侯不复见我,甚至遗忘我。她又羞辱于我,囚禁于我,方至今日霍侯不再识我亦早已无心纳我,而我才会心生癫狂如此。我,不过要与公主她拼一个鱼死网破!”
      说罢望向平阳公主,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怨恨而阴恻。
      平阳公主镇若不惊,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听见。
      倒是那些一生下来就得一天到晚在夹缝里栖身的走卒,如今是扯着延年也不是,放了他而自己惶恐跪下也不是,总的就一群照镜子的猪八戒,里外都不是。
      “哎,废物!”平阳公主勒令他们退下,又向延年,“还不退去,你端的要本宫教你抬着出去不成?”
      延年的手已经被我掰开了,只留着腕上隐隐的胀痛和昏暗烛灯下难辨的勒痕。他终是不语地去了,只是让我仿佛觉得他还是叫了我一声“未月”,或许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我恍惚,只觉得胸膛里是空的.。勉强站起身子,我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披风。
      平阳公主走下来,至我身前,问道:“方才的话,你有几分真,几分假?嗯?”
      “十分的真。”
      她突然就笑了起来,那一串“呵呵呵”的声音给我的感觉却是沉沉的。
      她说:“本宫……若不是因你容貌与伊人相似,本宫亦不会多厚待你几分,更纵容你如斯。如今,却觉得你非但容颜如她,倒是这生性同她不差。无怪本宫,此乃所谓‘天命所归’矣!”
      平阳公主款款地绕着我,走了一周,说:“若非年龄有异且神眸迥乎,本宫倒真以为你是她了。呵,伊人……”
      她抬手,向外侧摆了摆,说:“你也下去吧。”
      我听言不自主地便要移步,而又突然停住,嗤了一声,我说:“本以为丢给了公主一堆疑惑和麻烦,公主定要先问个究竟再加罪无穷。哪知公主竟一句未问,反倒丢给了小女一堆纳罕。”平阳公主置若罔闻。
      “那,小女告退。”
      说罢,我转身退下。
      走到了门口,听到平阳公主忽然开口:“做人不可太聪明,尤其在聪明的人面前。乃知,弄巧反成拙。”
      做人不可太狠绝,尤其在狠绝的人面前。要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应了一声,却是极轻极轻的,因为我知道她说得对,有些话纵是烂在口里也不能再图个心直口快的爽快。所以,真正说出口的,只有一个字,“诺”。
      回眸,平阳公主依旧站在那里,若隐若现在黑暗中,尤剩风韵而不复青涩的身姿,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就像日日伏枕垂泪的伤心人,终是心碎了,泪干了,只睁着双眼望天明,剩得一室黯然……我竟然,会觉得平阳公主也是伤心人?
      再回首,我并未第一眼就望向去病方才用过的案座,却直直看向了正中央,那曾是王者之位的地方。
      无端地,想起一句 “彼时再藏娇,长门不复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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