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39、·叁玖·

　　“待会儿延哥哥先进去弹曲吧，现下陛下应该是不会看歌舞的。待入夜后，平阳公主定会招人，彼时我再进去。”我顿了顿，想了一会儿，认为有先提个醒儿的必要，便说，“若歌舞助兴之时，小妹不幸招惹了圣怒，大哥莫要惊动。公主定会让你先退下的，你遵命便是，切末多言。一切莽撞都是无知小妹我惹的，与兄姐无关，未月自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毋须……延哥哥，你可明白？”
　　本是要他不要担心的，但话到嘴边我却忽然想到：他是不会担心的……是啊，他有义务为我担心吗？我回到了东方家，再与李家有何瓜葛呢？我不是他的小妹妹了呀！
　　走在我前面的延年倏然转身，坚毅的嘴角竟有丝淡淡的莞尔。他腾出一只手压在我的头顶，但并未施力，只是轻轻地显示出一份鲜见的宠溺。
　　“傻丫头，”他说，“作兄长的还轮不到小妹来保护。”
　　我心底一漾，喜悲参半。一直希望他将我视为一个真正的妹妹，诚心的，由衷的，而不是出于不得已的义务来疼爱，可如今……我却分不清他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我稍稍垂首便离开了那只覆在我头顶的手，心中骤然迸出几分失落。我就是这样，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明明想要的已经在眼前，唾手可得抑或已然获得，我却偏偏又不要了，就算会伤得自己心痛，也不愿意留下丁点儿瑕疵……不管岁月如何流逝，多年以后的那个我却依旧这样执拗着，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本性难移”吧。
　　我轻轻叫了他一声，踌躇着却还是问了出口：“你知道的，对吧？你早已断定我不会允许妍姐姐献舞唱歌，甚至我会代之。我所言，对否？”
　　他收回了手，未置对否，只说：“未月，我……为兄不会让你遭受半分伤害。”
　　呵！是因为我是他的“妹妹”，还是因为我将是他妹妹的恩人呢？
　　我一声不响地走过他身边，直到距离相当远的时候才突然驻足。披风的遮掩下，自己的呼吸又扫回了自己的脸上，温热而潮湿。太轻，连风的重量都不敌，是以无人听见：
　　“这就足够了。”
　　我在离大厅不远的庭院中找了块假山石坐下，离戒备森严的大厅不远但也不近。
　　果然不出我所料，大厅那边没有传来歌舞升平的靡靡之音，不过隐约可以听到丝缕延年的琴声——似有，萦绕随风飘来；若无，凝神无处可循。延年的琴音委实雅致，韵味十足，然其实他最擅长的却是箫。延年善箫，这一点无旁人得知，他从不向外示人。
　　百般无聊，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哼起了仅还记得的几首流行歌曲——只不知道，在此时此刻的二十一世纪它们还算不算“流行”。很久没唱，有些歌词都不记得了，只捡了最上口的高潮段唱，时欢时哀，或快或悠……一众风马牛不相及的曲子片断连在一起听起来十搞笑，就连我自己都忍俊不禁。记得曾经也是如这样的觉得太无聊，带着跑调的音唱一首又一首的流行歌曲，在心里抱怨着，暗暗计算什么时候就可以抛掉“学生”这个乏味的身份……可是如今没有了，却还是无聊。
　　心底某处泛滥出不可抑制的空虚，无源而起却来势汹汹，于是便止不住地烦躁、止不住地悲怅。
　　自心中升腾起有那么强烈的感觉，我却无从得知那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不禁仰起头，竟惊觉已是星涌月出了。今日竟是如此安静地入夜。
　　我起身，缓缓踱步直至整个人都隐于树下的一滩晦暗中，不得见。我仰着头，透过稀疏的叶隙看墨蓝的夜空——残碎，竟也可以美得这样不可方物。
　　本还想再感叹些什么来打发无聊透顶的时间，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李大小姐，公主召你进去献舞。”
　　我稍稍侧首，瞧见来寻人的正是椒黎。
　　因我的披风遮住了大半的脸，只露出眉眼，而此时又完全匿于夜黑之中，椒黎并没有发现我是“李二小姐”而并非“李大小姐”。她静静地打量了我一会儿，本狐疑的心又升到了嗓子眼儿，方才还奇怪她如何这样简单就误会了，而今却希望她还是呆呆地继续误会好。
　　静寂了好一会儿，椒黎别开头去，似乎还是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说：“姑娘诚欲着此装献舞？平阳公主府不比民间的歌舞坊馆，该做不该做的不是主人就不可随兴妄为……你，还是好自为之的好！”
　　看多了她的“狗眼”也听惯了她的冷嘲热讽，我不以为然，没多想别他的，只任之左耳入而右耳出。谁叫她椒黎是平阳公主最得力、最信任的心腹呢？正春风得意的人还是少招惹，若急了只怕比疯狗还难缠难摔！
　　我没开口说话，只略微欠身，意请她带路。
　　入厅只见一帘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白色纱幕横垂在前，将偌大的大厅俨然横截为二。厅中熄了一些蜡烛，且燃着的落地烛台多半在靠近我方的纱幕这边，而纱幕后面只望得两簇晦明闪烁的烨火。不用想便知，中间那状若坐拥天下的正是这个王朝之中最大的权威——汉武帝刘彻；其左下手高髻华饰，应是主翁——平阳公主；而右侧那个姿态随意，不如平阳公主正襟危坐的……
　　——是霍去病。
　　去病正垂首，翻覆把玩着手中的杯爵。那样熟悉的身影，不羁不驯，就算隔着再厚的纱幕，我也可以一眼辨认。
　　而他呢？他可认得出我来，仅隔着这一纱薄纱幕——他，可一眼认出我？
　　“为何静默？”
　　——这声音我熟悉。只要是听过一次的人都不会忘记，那字句、语调后慑人的气势，虽如平常却暗暗地就教人无可招架地败畏——刘彻是天生的帝王。
　　“诺。”
　　我跪在地上，恭卑的模样仿佛是因初次见到帝王而生出的不可隐匿的畏惧。声音极轻，旁人听起来就像是怯生生的小鹿在迷路时无助地哟哟之鸣，仿佛随时那声音就会同如游丝般的气息绞缠在一起，而后一并断掉。人常道，人生如戏，因之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演员，只是在迫不得已的时候那般才能方会发挥到极致。我不知自己是否已经发挥到了极致，只是连自己都无法辨别是佯装还是真害怕否。
　　我小心翼翼地吐了几口气，着实庄重地一叩头，才说：“小女李氏，应召献舞，不奢博陛下欢心只望还可入几分圣眼。”
　　还是不太会演戏，明明是害怕的，却将话说得如此溜顺，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把方才一席话顺顺当当地说完了，心中不甚悔矣。于是忙期期艾艾地连连说了几声“小女……小女……”，却硬是接不出下文。
　　“罢了罢了。”纱幕后传来平阳公主不悦的声音， “本宫召你来确是要你动嘴，然却非要你动嘴皮子说道。懂——吗——？”
　　我颤颤巍巍的身子连忙又俯了下去，近乎贴地的地方传来一声微弱的“诺”。
　　旋即就听闻平阳公主很是不耐烦地说：“还不快唱！”
　　“诺！”顺着平阳公主的语速，我忙忙应道。
　　起身，我一直望着纱幕后不曾抬头片刻的去病。本就要唱心伤的曲子，至此却是真的心凉、心痛、心伤了！
　　平阳公主没听出来，而他，他……我能一眼认出他，他却连我的声音都无法辨认！
　　霍去病，你面前的人是我啊！是我李未月啊！
　　许是我又在发愣，哪怕只有一瞬，却教刘彻不耐而真真地愠怒了。只听他低低地说了一声“罢了”，还未有下句，便让平阳公主忙阻了去。
　　第一次，我觉得平阳公主的媚笑竟是那样惹人厌恶，大概是因刘彻的冷漠和去病的无视吧？
　　若刘彻将那句“罢了，退下”说完，这于我、于平阳公主都是最好的结果，也无需忧心之后可能会闹个鱼死网破的绝局。可她偏偏不愿！
　　我稍稍颔首，继撇头望了一旁的延年去，不觉声音顿然喑哑。不知为何，也许因曲，也许因心，也许是此情此景、那人那状……其实我与这曲中的女子一样，这亦爱亦傲的生性注定是咎由自取，而终了自伤。
　　“自、从、分、别、后……”一句念白，五字哽咽，似忆似述，却痴却怨——
　　“自从分别后，每日双泪流；泪水流不尽，流出许多愁。
　　“愁在春日里，好景不常有；愁在秋日里，落花逐水流。
　　“当年金屋在……”
　　“住嘴！”
　　平阳公主恰若当头一呵，那“在”字余音犹在，却更衬一种戛然的落寞。她倏然站起的身子剧烈地颤抖，摇摇欲坠的模样。
　　而此时去病的酒爵已放在了案上，他侧身望向我，看不见表情。呵，此时他终于是注意到了我这个人了！他应是暗恨了吧，我在这儿唱陈后之哀莫不是在控诉平阳公主与他姨母卫皇后之过——这攸关了他的卫氏荣辱啊！
　　却只有刘彻，似冷笑的声音，阴阴戾戾的让人心寒，就在平阳公主再呵之时，他沉沉地竟命：“唱下去。”
　　我迟疑了须叟，只觉心里凉凉的如被千年寒冰的冷气密密罩着一般，渐然失去温度。
　　我真是太幼稚了呀！
　　废后陈阿娇是刘彻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枚早已失去作用的棋子，我怎么能妄想用陈废后的哀怨与孤寂去激怒刘彻呢？在他眼中，无用的东西无关紧要，是不值得赐予过多感情的！
　　延年的琴音早已停止，我从没见过延年对他人示屈，而此刻他却垂首跪在地上——为他的君王。
　　顷刻间，我的心竟生出烦躁，仿佛有一股气不可抑制地在心里乱窜，搅得我难受却难言。
　　微微垂首，稍稍偏头，便见去病已放下了手中的爵，即便夜暗室昏，白纱遮掩后的我却依旧能感觉到他直视双眸中的冷冽，仿佛我不是曾经的友伴，不是曾经的……却是，他沙场上兵戎相争的匈奴人！我，没变呀，我的姿形，我的声音，我的……心，我依然，他却这般都认不出我来！
　　认不出！
　　认不出？
　　还是……其实他看到了，他认出了，却是故作不识。
　　抑或，我本就未尝扎根他的心中，于是一年许光景的别离已将我这个过客从他记忆中洗褪，连模糊的音影都没有。
　　手不自觉就抚上了心口，也许是衣物太厚，我竟然摸不到自己的心跳。仿佛，左边胸膛里，只有一片死默的空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