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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叁捌· ...

  •   翌日。
      清晨起身,天色还十分的早,灰黑如霾的天空只有东方那一抹鱼肚白。霞光在积孕,隐隐的有几分橘色,也许再不多久就会烧红半边天了。
      在子衿为我敷药时,我似无心问道:“今日可有什么喜庆?”
      “今夜公主要宴请陛下。”子衿一边仔细地调药,一边应着,“在先驸马——平阳侯曹寿还在世之时,公主与平阳侯供养了一批伶人,时常请陛下移驾听曲赏舞。后因平阳侯不幸早逝,陛下不希望公主见故思人,遂下旨遣散了。不过而今公主偶尔亦会挑选民间歌舞坊馆之间的优伶,请陛下来府观赏。”
      我“嗯”了一声,心中只道:平阳公主,她许是嫌一个卫子夫还不够吧?
      其实早就足够了,由民间传唱甚广的曲谣“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可见,卫子夫的荣宠在刘彻的后宫中的独一无二的。除非……
      我的瞳孔骤然收紧,倏然竖起身子,险些与子衿撞到。捂着沉闷胸口大口大口喘气,我只觉得心悸慌得很。
      方才还好端端的,子衿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跌碎了药碗,一声声“姑娘”叫得小心又无措。我摆了摆手要她无须担心,这应该是於单座骑那一踹留下的余疾。失去了於单的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过了一会儿慢慢好转,我让子衿重新去调药,而自己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遍一遍叮嘱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了。
      就在方才那一刻,我在想“除非李夫人出现,也许会在短时间内会稍稍抢去一些卫子夫的风头”,也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妍儿就是历史上的李夫人——因为她们都姓“李”,因为她们都有一个会作词唱曲的哥哥,因为……仿佛有一段我不愿意记起、不愿意相信的历史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虽没有及时捕捉,心底却莫名其妙地笃定那是最强有力的证据。然而恐惧看就在那一瞬间被释放,迅疾而凶猛,让我的心脏无法负荷地悸动。
      长时间以来,我遗忘了许多,是不是也遗忘了一段……重要的历史?……我不可以再想下去,我必须要想想今天晚上的宴请——这才是正经,这才是正经!
      “子衿,你可知晓我是歌姬吗?乃乔坊的‘月女’。”待子衿敷好药后,我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我有不情之请,你可愿助我?”
      我闭着眼,听到子衿迟疑片刻后“嗯”了一声,便继续说:“请去乔坊,为我取来我的衣饰。若坊主不在,你去寻乔芷、乔菽也可,就称未月托你带回‘初颜’之服饰。”
      子衿不语,却也没有动身。静了片刻,她方开口:“姑娘信子衿?”
      我闭目笑道:“无关紧要。”
      我为何不信?其实我从不愿带着防备之心去看任何人,不愿去深究每一个神色、言语、举动之后到底藏着如何的心机。我,宁愿相信如亚圣孟子所想,性本善。
      “姑娘稍候。”
      约摸一个时辰后,子衿带回了我现“初颜”时的行头。我长久未着舞衣,铜镜中的自己就连广袖半掩的模样都变得有些陌生了。我一边梳头束发,一边想着:晚上那模样只怕更是“陌生”了。
      整个中午都在练舞,只不知妍儿要唱什么曲子。想来,如果延年本就不愿她挺着个大肚子唱歌献舞,定会同意我的做法,届时唱什么、跳什么应该都会依我。
      未时刚过,也就是下午三点多的时候,乔坊派了人来求见我。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公主府的仆人引来乔芷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了,一再抹眼才发现那丫头已在门旁笑得粲然了。嗔瞪了她一眼,我转而对子衿说:“劳烦去厨室看看,可有什么糕点吃食?我与乔芷姑娘有些月份没相见,这一见叙旧聊天可是少不得。我在公主府里虽为客,可乔芷姑娘来了这屋,我便是舍主,没了茶果岂不就显得寒酸怠慢了?”
      子衿被我支开了,想来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扫了一眼乔芷带来的包袱,我问道:“坊主可有什么事儿要吩咐?”
      问完不觉有些好笑,听起来就好像楚姬是江湖里什么地下组织的宫主,而作为部下的我正以间谍或内应的身份潜伏在平阳公主府邸里为其打探和效命一般。
      乔芷本要将包袱打开,却被我拦住,只问:“是否是给我的?”
      她点头,说:“坊主命送来的衣饰。”
      于是我点了点头,将包袱直接收入了衣箱中。拉着乔芷的手去了屋前的庭中。
      并非我不信任子衿,但多日相处我觉得她聪明是聪明,却不是极其的聪明。毕竟这个公主府不止她一个奴仆婢子,即便她不是平阳公主的眼线,但暗里的总有一些是的。就算乔芷送来的是衣饰而并非送毒药、刀器之类,但三人为虎,在平阳公主那里只怕一人就够讹化的了。毕竟,现在还不能让平阳公主发现我于今夜的计划……庭中空旷,我也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乔芷扫了周围一眼,似乎明白我的意思,点了点头,与我慢慢信步到了白梨树下。她声音不大,仅足够于我一个人听,表面上却不觉得像是在窃窃私语,更像是女儿家的絮叨家常。
      “听闻子衿姑娘说,今夜平阳公主府宴请陛下。坊主今晨听延年公子称,公主有命之前往助兴,遂猜测你欲舞之。”顿了顿,乔芷说,“坊主问你,可记得她之所等,她之所诺?”
      我仰首看去那株白梨,仿佛又悄悄绽放了几朵。轻轻地点头,应了一声“记得”,心中暗自念到那日楚姬的话:
      “我等着,如若哪日你想入宫了,我依旧会帮你。”
      “她问你,回心转意否?”乔芷问。
      我笑着摇首,几分哀怅、几分惋怜地吟着: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坊主就知你会如此。那包袱中有两套衣饰,今夜你着那月白襦裙,配以白琼玉饰。舞则如蝶,翩然而去,渺然无觅;歌则……初日之音——坊主问,你可还记得?”见我颔首,她续道,“然,坊主亦有言:此之把握而非十分,仅十之八九而已。”
      “八九不离十。”我接过说。
      我心中只觉楚姬深藏不露,仿佛一个观棋者。
      正盘算着子衿快要回来之时,恰见她渐近。并非要防她的,只是……依旧是那句话,聪明是聪明,却不是极其的聪明。就算子衿不会故意说出去什么,可无心之间轻而易举地套去她的话也是很容易的——就像今晨,她只怕至今不知楚姬套了自己的话去。
      我装作未见子衿,只侧首对乔芷说:“坊主除了让姐姐送衣饰,可还有些旁他的?”音调、响度一如平常。
      乔芷恰是背对子衿,如蚊细语地对我说了两个字……
      尔后,子衿端着托盘站定在我二人身边,唤了一声“姑娘”。
      乔芷信手就拿了一块白糕小咬一口,一声“不错”仿佛很是满足。
      子衿见状忙说,要乔芷带些回去给乔坊里的姑娘们吃。
      乔芷摆摆手,又对我说:“我就先走了。姐妹们可盼你回坊里呢,莫要忘了我们呀!”
      说完,她让子衿领着自己离去了。
      褪去了舞衣,刚在床上小憩了片刻,子衿就进了屋里来。我装作假寐,只听着她似乎比往日要毛躁些,刻意地蹑手蹑脚却不想偏偏又磕又撞而响声不断。
      我睁开眼,侧身望着她笑问:“怎了?今日如此毛手毛脚的。”
      子衿步子匆匆,一下子跪在了我的床榻前。见那副泪眼盈盈的模样,好不娇楚动人,真是我见尤怜啊!
      她抽泣了两声,哽咽道:“子衿知道,方才姑娘是故意支开婢子的。姑娘不信婢子么?”
      我下床扶了她起来,摇摇头,只说:“我信任何人,亦不信任何人。”
      见她哭得可怜,竟生出自己有些狠毒的感觉,替她拭去了脸颊上的泪,几分叹息:“论年龄,我还得唤你一声‘姐姐’吧?妹妹今日有几句妄语,若姐姐听着是便心中记下,若姐姐听着不是便忘了去。——人,眼耳成双,而独口嘴为单,试问为何?女娲娘娘作人如此,便是警世:多观多闻,少言少语……”
      子衿忙说:“可我……婢子可从未背地说道姑娘啊!”
      “子衿姐姐,”苦笑着摇头,我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过了一会儿,她才豁然明白似的,应道:“婢子明白了。”
      其实她不明白。也许,此时此刻的她明白了,却不能长久地明白下去。
      我回到床榻上休息,子衿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望着西斜的落阳,我情不自禁地就要感叹“光阴似箭”了。时间,那样快,我只是在黑暗中打了一个转儿,半日便过去了。
      我将楚姬让送来的月白襦裙换上,却没有佩戴任何首饰,连“白琼玉饰”也没有,只用藕色发带绑发。铜镜中的自己薄施脂粉,几乎是素面朝天,只将细眉浅勾,就算不颦不蹙都仿佛隐着一种哀愁。这样的自己让我有些惊,有些怔,却说不上为何而惊,为何而怔。
      这时,从镜中隐约可见子衿步态踌躇,许是因下午的事情而芥蒂。
      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她步子零碎而轻软无声地走到我身边。
      “姑娘”,子衿叫了我一声,咬了咬嘴唇,手掩下在我耳边低语,“姑娘的兄姐在以往伶人贯憩的偏厅。”
      “你还是以为我不信任你……罢了。”
      我偏首,恰见一叠柔软而轻盈的蓝,如水如空的颜色。我自小喜欢白、蓝、紫那些纯而淡的颜色,不禁就多看了一会儿,仿佛要被那水蓝吸进去一般。
      这蓝色的舞衣,便是就是楚姬给我准备的第二种选择——如果我回心转意了的话。虽然那舞衣漂亮,而且绝对比我这一身襦裙更适合跳舞,舞起来如梦般灵动、如幻般轻柔定然是很美的。可我不明白,就这样一套舞衣,就可以让我麻雀一跃成凤凰吗?如是,汉宫中何止佳丽三千?
      我叹息了一声,披上了藕色的披风,半边脸都被掩了起来,悲喜皆不见。
      我所客居的地方离偏厅不远,我心下将歌词默念了一遍便正好到了。厅室中断断续续传出琴声,如我所闻,延年的心情不好——我第一次听到他抚琴声中尽是呲呲的杂音。
      “妍姐姐,你可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不乖巧的母亲。”戏谑的语气,而被遮掩下的我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延年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多少吃惊或别它的表情,很快地就又垂了下去。
      我心底一窒,如何也记不起到底是做了什么他不错乐见的事情,致以他如今看我竟比陌生人还不屑。
      迥于延年的漠然,妍儿一见我就立马从铜镜前似跳般站起来,倒是一点儿也不像一个有身子了的女人。她甚是欢喜地叫我“未月”,我却回应以一眼冰凉。就算大脑再粗条,她也不可能看不到我眼中的不善,于是一怔后笑得便有点勉强,讪讪地不知再说些什么继续下去了。
      我迈步径直到了延年面前,说:“延哥哥可还记得未月初到乔坊那日的曲调?”
      延年没有答我,只抱琴出了厅堂去。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呵!
      我尾随而去,只在出门的那一刻稍稍站定,背对着屋内,说:“妍姐姐,若你还不想失去卫大将军,就安静地在这里等延哥哥。”
      空气仿佛在一瞬间滞停,久久,久久地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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