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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叁柒· ...

  •   去罢药,在镜子里是一照再照,确定那些原本狰狞的疤痕已经淡不可见了。于是,我让子衿为我稍稍打扮了一下,一贯素面的我这次竟然要她“多涂些脂粉”,教她怔了好半晌。
      我笑了笑,说:“我要回去看看家兄、家姐。”
      说完,又让子衿去备公主府的马车。
      要我回去本就是平阳公主的意思,若我不坐公主府中的马车,即便是去了李家也要让平阳公主起疑心了。
      我在府邸的侧门侯着,无意听到两个八卦的小婢在花后偷懒时窃窃私语——
      一女说:“大将军有些时日没回府了……”
      此女似乎还未说完,另一女就惊愕于:“你不知道?”
      闻言,前女便急急催问后女。
      另一女声音中得意洋洋,仿佛多知一点是她天大的特殊。我叹息,她或许一生都只能为奴为婢,真正聪明的下人决不会将听来的丁点儿有关主人传闻骄傲地向他人炫耀。
      这得知内幕的婢女夸张地说:“你还不知晓啊?大将军在外面有新宠侍了……”
      那小婢后面的话我听不进了,只觉得心里凉凉的。记得原来看小说,里面的男主角有一群姬妾,当她们各自发现自己的男人前夜不是与自己同枕共眠时,都不约而同有一个期望:她们的男人是一个不好女色的男人。
      ——此时,我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卫青不喜欢妍儿,那么我宁愿相信卫青是一个卫氏的柳下惠,或是卫灵公之流。
      当一个公主府仆人牵着牛车出现在侧门时,那两个絮絮叨叨的女孩早已离去了。我望着那闪过两支芳影的树丛发了许久的呆,脑子里是空白的,也不知自己是否在想什么切实有形的。
      直到那牛车上丁丁当当的铃铛响起,我才有些回神。也说不清自己是否在笑,那上扬的嘴角是分明的,却不一定就是在笑,也或许是一种带着欣慰的惋惜,为那两个永远不太会藏心机的平庸女孩。
      我不屑地睥睨着那头拉车的老牛,除了时不时摇摆的细尾,根本不愿多动的样子。其实并是歧视它这个牲畜,然而不作出这副轻蔑倨傲的神色来,我岂不要吃平阳公主的一记闷亏?我的恭敬不等于害怕——只因为她是公主、她冠着“刘”氏,但这决不意味着我屈畏。
      “劳足下将车驱回。”我很是礼貌一般地歪首点头,不再多说一句,只是径直越过牛车步行。
      我不知道平阳公主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总觉得她又是在帮我、助我、为我好,而尾之而来却又是……绝不能轻易让我好过。——这是我迄今为止能看得最清楚的了:她对我,仿佛很是矛盾的,态度也由之变得晦暗冥蒙。
      行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铃铛与鞭抽的声音,我稍稍放慢了脚步。方才的仆人立即驱车至我身边,渐渐减速跟上我。我侧首,果然是……马车。
      仆人驭马而止,跳车单膝跪在我面前:“小人惶恐,求姑娘宽恕小人愚笨。”
      说罢,他趴在了马车旁。
      我说着“起来吧”,绕过仆人,走到马车的另一边,两手一撑,轻而易举地跳上马车。
      见到他这样的“人梯”,我心中不免泛出一种怜惋。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初中学中国史的时候,小豚“啧啧”地发出怪声音,抖动着手中的历史课本,嗤之以鼻:“万恶的旧社会!”
      虽然长安城为大汉京畿,道路的平坦程度已经是十分不易了,然而夜夜春雨后还是不免颠簸。马车就那样一下一下地颠着,我的人、我的心也随之一下一下地颠着……有那么一刹那,我竟以为这一下一下的就是我这一生的轨迹——注定颠簸。
      到李家小院时,广利和妍儿都不在,延年立在门遍远远望着我,依旧没有许多表情。我们彼此睖睁相望,静静地沉默,谁也没有多言,谁也没有多举,就好像要一直一直这样下去……
      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仍旧如父如兄的口气:“回来了?”
      有一刻的恍惚,我仿佛以为他在对我笑,温柔的莞尔仿佛在欢迎我的归来……却在我定睛一看时,他的脸上分明什么神色也没有。
      我忽然想:我和他,谁先习惯冷漠的?
      延年无语转身,复坐于琴后。他纤长的手指仿佛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而每一个音符都是追着前一个的余音跃出,从不间断而谱出悠缓长绵的乐曲。他似乎已全心于音乐之中,忘却了我的存在。
      我这才发现屋子里昏漠晦暗,白昼的光明只能挤身至门周的一片,越过那一片就如另一个世界一般的光景——那是他的世界吗?
      我就身坐在门槛上,环着膝头看延年,渐而失了神,情不自禁地脱口而问:“你是怎样之人?”
      延年的指下似乎是顿了一下的,然而太短暂的一瞬间以至于我来不及确定其有无。
      俯下头去,我不免有几分不可没止的伤感,因为害怕,因为困顿……我摇了摇头,有几分孩子气的郁闷与怨恨。
      我嘟着嘴,笃信心思缜密的延年一定听得出我对于他对我不闻不问、宛若无人的态度很是不满,我说:“时候不早,小妹告退了……延、哥、哥。”
      延年毫无回应,置若罔闻一般继续自顾自地抚琴。
      我真的有些恼了!
      这些日子我好歹也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一再确定自己脸上的疤痕看不到了才回来就是怕他们伤心……看来是我一厢情愿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就算不是亲妹妹,也好歹一起生活了那么久,就连客套一下也懒得客套了吗?
      虽是赌气,可步履还是蹀躞缓慢。我一心期盼着延年开口,就像一个幼稚天真期望着根本不疼爱、不在乎自己的长辈垂青的孩童——我竟然变得这样的……
      一跺脚,我猛地就往院门外冲,却没想到与来人撞了个满怀。
      不知是我撞来人重一些还是来人撞我重一些,虽然力是相互,但我想还是我撞她重一些吧?不然“哎呀哎呀”娇吟连连的椒黎怎会有一副要骂人的模样呢?只是在一抬头见撞人的乃是我时,她才将叫骂生生收口,估计一切将出口的已留于腹诽了。
      “姐姐没事吧?”我笑问,作势要去扶她。
      椒黎将头一撇,极不明智的傲慢之态,一边越过我且一边有些阴阳怪气地说:“可当不起,可当不起!姑娘的姐姐另有其人!”
      她没有回头,不然定有些失望了——我并无讪讪之色,只静立在一旁仿佛什么冷嘲热讽也没听见的。
      只听椒黎对依旧是站在门框边不言不语的延年传话,道:“明日平阳公主宴请隆贵,请李公子与令妹——李大小姐,往之唱舞助兴。”
      延年听罢,眉头蹙了一下,又似有意无意地瞟了我一眼,并未及时回复。椒黎见他如此,有些不耐,便又将前话重复了一遍。延年这才点头应承,也不多语,又回屋去了。
      椒黎大抵是觉他怠慢,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既然话带到了也传了,她也不在此等“小庙”中久留,似乎会沾染晦气一般。椒黎只留给了我一句“公主说了,姑娘久未归家,是夜可留宿李家。”便会去了。
      听了她带的话,我蹙眉原地站了许久,烦闷不已,总有一种“我是她——平阳公主的人,我去往可由她任意左右和决定”的错觉一般。
      “未月?”惊喜无比的声音,是妍儿,“你终于知道回来了呀?还以为你不要我们了呢!”
      “哪能啊——”我扭头,一切言语戛然而止,只剩下微张的嘴与愈来愈紧蹙的眉。
      我急步上前搀住妍,望着她的腹部,声音不知不觉就变得有些许冷冽:“这是怎么回事?”
      妍儿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微微低垂的螓首,丝毫不掩欢欣。她声音甜美得犹如一泓涓涓细流,盛着满心的欢悦。
      “谢谢你,未月。”她说,“大将军很喜欢我。”
      一时间,我心头喜忧齐涌。静静地缄默,我在等待着她继续说些什么,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柔地抚着圆凸的肚腹、抚着正在其中孕育的小生命。
      我尝试过,却最终还是没有抚上她的腹,只是音容清冷得有些过分,但这个话题不得不严肃——
      我正色问道:“想来,妍姐姐就是公主府小婢口中相传的‘新宠侍’了。那么,卫大将军打算何时接姐姐入府,予姐姐名分呢?”
      也说不清是如我所料还是非我所料,妍儿的手久久顿在腹上,神色暗淡。
      她绞着手指,此时我心中已然名来却不知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间,她忽然扬首一如曾经我已久违了的倔强。那样执拗的口气,却也是那样无争满足:“妹妹,今已如斯,我已毫无觊心了。”
      我阖目摇头,只说:“他们卫氏的私生子还少么?”
      就算现在还没有浸猪笼这样的恶刑,可妍儿毕竟是一个未婚的女子啊!即便她可以忍受周围众人的白眼与暗诽,即便延年亦可隐忍,然性直如广利,教如何能忍气吞声于旁人明的暗的嘲讽羞辱呢?若妍儿腹中无辜的孩儿以私生子的身份出生,也许他连重蹈去病覆辙的机会都没有——平阳公主要毁他是轻而易举。
      我拉起妍儿的手,因愤恼而不免问得生硬:“你可能够断定,他日后必定能比卫氏的霍去病幸运?若不能……”
      这是我十分不情愿说出口的,但不能不让她明白啊!
      一字一顿的冷硬,我说:“他注定……苦淡一生。”
      其实,没有说得更重,舍不得拿“悲惨”去诅咒她胎腹中那个无辜的小生命——我的小侄儿。
      “我知道的……”妍儿嗫喏,就像一个犯了错等待责罚的孩子,“我是知道的。”
      嘴角微微地裂开,她的字字句句竟是那样的坚定:“不觊荣华,但求安康。”
      不觊荣华,但求安康。
      ——这是一个母亲给自己孩儿最大的祈愿与祝福。
      那么,我这个未来的小姨是否也应该做些什么?
      我扬首望去的当儿,延年亦正自屋内走出来。来到我们姐妹俩人身边,他转向对李妍说:“平阳公主府明日宴客……”
      延年还未说完,却被我掴了一耳光。我虽然不矮,与他相比却仍是相差甚远了,我只打到了他的侧颌。
      长大后,尤其是离开去病后,我没有儿时那么泼辣凶悍,不会动不动就生气而冒进了。今日,却被延年撩得一再怒火中烧。
      伴着妍儿一声惊叫,我“气”势凶凶的,声音反倒是极冷:“妹死侄夭,你忍心?”
      殊不知……也许,是我错怪延年了,就如当年一样。
      延年不闻亦不顾我。他不恼我之举,不怒我之言,只对妍儿继续说:“公主传命:明日唱歌献舞。——你明日在家休养勿出,广利自会在家中陪伴。”
      正在我震惊羞愧地呆望延年之际,却没想到妍儿会说:“妍儿随大哥同去。”
      这下,我真真该气的应是谁呢?
      延年眉头紧锁,好像所有的愁绪都交集在眉心之中。
      他语气有些迟疑和责备:“妍儿,不可孩子气。依你现今模样,如何去见平阳公主?”
      语气加重几分,则责备与怜爱之意更加明显,延年说:“你将为人母,往后凡事三思,要多为孩儿想一些。”
      “嗯,是啊……妍姐姐保重。”
      我几乎是逃一般离开李家小院的。
      我没有能力去看延年对李妍的关切,无法保持冷静,无法佯扮无意……那样的,兄长对爱妹的宠怜,阻挡不住地让我想起剑天。曾经的被宠溺、被爱怜已经不复,而如今……延年从不这样对我。
      她是他的亲妹妹,而我不是。
      我没有资格。
      橘红的半边天,我踏着黄昏的路走向平阳公主府,一步一步却一个脚印也没有,踏过无痕。望着前方的路——偶尔会被陌生路人挡住方向的路,我无端生出若有所失之感,茫然,迷惘。
      “我要走到哪里去?”我自问,傻傻的、痴痴的。
      记得曾经一直是那样认为的:只要有个家,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捱过。
      可我的家在哪儿呢?
      平阳公主府从来就不是,李家如今不是了……烨苑亦不曾是。这个时空,在这个时代哪里有我的家啊?
      其实,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浪儿呢!
      并非归家的路,却还是一路回了平阳公主府……毕竟,这里是一个我可以暂时栖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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