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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叁陆· ...

  •   我撩起水蓝的面纱,昂首竟惊见一枝雪白。梨花开了,原来又是一春……时间呵,总是过得这样的快。
      三、四月份的光景,云淡风煦,燕归虫鸣,正是百花齐放、争奇斗艳的绝佳时机。一簇簇的姹紫嫣红,明艳而热烈,偏是丝毫没有令人生出焦躁的枯乏感。而此时竟能瞧见一株白梨,花未全开而只是零星几朵,如素面静女般沉沉默默。
      我踮脚拈了一朵花,拈在食指尖仿佛指生素洁。我浅笑,赞它开得如此努力,的确自有一种纯净之美。
      忽而想起了东坡居士的一首诗,笑颜中淡出怜意……可惜还未到它唱主角的时候,繁盛白桦中稀落星疏的反倒显得萧索惨淡了。绽放美丽的时机未到呵!
      “看来,你的脸恢复得委实不错。”
      不知何时,未带一从的平阳公主站在了身边,纤手一晃便掀去了我的面纱。
      她点点头,仿佛还有几分满意,“幸是上苍垂怜。”
      我不接话,只将身欲行礼,却被平阳公主一手拦住,这才柔软唤了一声“公主”。
      平阳公主弯曲的指被顺着我的脸庞滑下,嘴角蕴的不知是欣然还是齿冷。
      她的声音轻得如风,凉得也如风:“这样好的芳颜,毁了——岂不可惜?”
      我潜意识中警示出保护的信号,足跟稍稍后挪,闪开了她的手。她不以为忤,收手抚上身旁白梨树下一枝我不知名的花的红瓣上。
      突然不知心怀何意,平阳公主言辞随意而慵懒一般,说道:“你回长安城亦有数月,不归家探探兄姐?”
      也不待我细忖,她旋然转身,声音突地冷了几分,让我起初甚是有几分莫名其妙。她说:“幸而痊愈且越发出落……罢了,你好自为之。”
      直待平阳公主离去,我才发觉地上衰卧着一朵美艳又惨凄的红花——正是她方才手抚的那一朵。
      我拾起地上的残花,它随着花梗的搓转而旋动,仿佛在舞蹈尾声,在绝唱卒章。我的另一只手顺着平阳公主刚才滑抚的脸庞而下……也许我明白她的意思,而我又不太明白。
      初到平阳公主府的那几日,王太医丞日日为我诊治却迟迟不敢下药,直至最后惹恼平阳公主而被骂了。
      王太医丞并非胆怯的庸医,被骂那日终是吐出为难之处:“禀公主,愚臣已拟数方,只各个仍有瑕疵之处……”他说,“清毒易,愚臣只恐毒虽除却容尽毁。姑娘若失娇颜,日后如何晤人?”
      那日我听罢,心底有细微的抽痛,终是不忍、不甘。毕竟,哪个女子不爱自己漂亮呢?
      然而面上静若旁人,我语气清淡得仿佛一切与己无关一般,说:“无妨。王大人只需为小女清毒去痛便可,小女定将感激不尽。容存容毁,一切尤天,怨不得大人如何。”
      我都话至如此了,却远处正坐观诊的平阳公主忽然拍案,说着“回去研思,若不可完存她之昔颜,你应自知如何后置”,将王太医丞轰走了。
      徐徐然走到我床榻旁,平阳公主以睥睨之姿态俯视着平卧的我,冷哼:“你倒好心阔!真让本宫看了稀奇,这世上还竟有不惜自己绝色的女子。”
      她又哼了一声,那意思仿佛是哂我不识好歹。最终撂下一句狠话,离去愠然,她说:“好,本宫倒要看看待到病儿离宫返府,你将如何面对他?”
      那时我的心真的已然麻木,这狠话入我时已经掀不起波澜。
      我去往西域、停滞酒泉郡的那几月,去病却是“安安心心”地呆在未央宫里,几乎日日跟随在刘彻身边——作为除皇帝之外居于后宫之中的真正男人,这是何等的殊荣?而更大的荣耀还在后面,刘彻不顾去病的婉绝,执意要为他建府:
      “卿不需侯府,而朕的爱女却需筑于京中的公主府。”
      ——据说,这是刘彻的原话,意思已然十分明了了。
      我还要试验什么?我还可以争来什么?
      我,亦不过一个贫家歌舞女。
      我无神仰视榻上垂幔,一遍一遍呢喃而语:“女为悦己者容。”
      如此,美不美丽还有什么重要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脸所中的毒是为毒蟊虫所噬。一般而言,中毒者三日内便皮肤溃烂,七日面腐无颜,十日则肾衰而死……而我却是一个“不一般”,中毒月余却仍仅仅停留在皮肤红肿、部分溃烂的阶段,久拖不治却不见恶化,反而溃烂之处竟慢慢干结为痂了。如此一来,我真算是碰到奇迹了!没有中毒十日辄香消玉殒,我还能奢望、抱怨什么呢?
      再后来,王太医丞夜以继日地遍览群籍,延误了一次觐见,于是连刘彻都被惊动了。
      刘彻亦尝籍由要来“探望”,却被平阳公主挡在了屋外,终只是瞥望却无缘。虽然历史上汉武帝不是好脾气是出了名了,但他这次竟然能忍下来同平阳公主干耗……若不是边疆又不太平,只怕一时半会儿还要将在平阳公主的阻挠下见不见得到我这一“丑女”当成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娱乐消遣呢。
      不再来取乐的刘彻命人送了些名贵药材到公主府赐予我,又让医署的谢太医令与王太医丞一并为我治疗——对我这个无缘面圣的“丑女”,此可谓是“荣宠有佳”。
      谢太医令年逾古稀,不免有些老人家的通病——冥顽固守,常常与王太医丞有意见不相和之处,这样一来我的诊治反倒是被愈发耽搁了。幸而我的自愈能力出乎意料的好,新生溃烂之处越来越少而结痂的越来越多,我也暗自庆幸没有在延治的情况下一命呜呼。
      有时无聊便不免乱想……我始终不明白刘彻为何对我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也不明白为何平阳公主这一次那么关心我——说是关心,她对王太医丞的要求几近苛刻;又不像是关心,她对我从来是冷漠疏离,除了王太医丞诊治的时候外鲜少可以见到她来探望。
      平阳公主就如延年一般,是一类人,让我看不清、弄不明。她与他,好像对我是非常非常好的,却又并不是那么那么的好……有时,我宁愿相信:无论平阳公主还是延年,他们都是疼爱我,怜惜我,为我好的。
      “姑娘,姑娘!”子衿唤我。
      公主府里暂住,依旧是子衿服侍我。因为本就相识,而今相处久了,她也不觉得我真像其他公主府中奴仆婢子们说的“冰冷,傲漠,不好亲近”云云。无旁人时,子衿与我就非主非仆、非客非侍,偶尔她还敢与我玩闹……此时,不就是的——
      子衿正端着药碗,空闲的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好似招魂一般。她笑得很是顽皮,曾经初见的腼腆羞怯早就跑到爪哇国了。
      我嗔目笑了她一眼,说:“一个人呆久了,免不了有些许无聊,不觉就神游太虚了。”
      “姑娘性子就好似天上月、雪中梅,总好安安静静一个人呆着,久了不免就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其实姑娘也孤单不是?”子衿似怜似怪的说着,扶住我往屋子走,“姑娘,该敷药了。”
      我的毒病痊愈,最终还是得了曼倩……或说,是——逸儿。原来,逸儿为生意去了西域,曼倩在离长安城后让谦珏的夫婿盛仕时携人去西域急寻逸儿。后来在西域得了一种名为“苊蘼”的植物,其叶为蓝、,其花为黑,将花、叶捣泥涂敷便可解毒蟊虫之毒。听闻,是逸儿快马加鞭、夜以继日地赶回送花的,到了长安城却连面都不肯与我相见,只是请求曼倩代为将苊蘼送入公主府来。
      苊蘼的花、叶泥敷在脸上,就像涂面膜一样。我敷着药站在窗口,贪恋于庭中满园春色,遥见那株白梨,想来再不过几日它就将是另一番迥异的满身繁华。此时惨淡索然也好,彼时茂盛繁华也罢,依旧是一年又一年的彼此交替着。
      想着想着,我便开口,幽幽吟道:“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有些东西强求不得,而有些东西丢弃不得。虽华美遂心而凉瑟逆意,但也无法啊!有时总得看得开些的,不是吗?
      听到身后一声“姑娘”,我转身看到子衿已备好了温水为我去药。
      又回眸望了一眼那白梨,我心想:无奈,这就是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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