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33、·叁叁·

　　一路走走停停，如长途旅游一般，好不逍遥自在，待到大汉边界之时已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
　　汉初因秦制，西北边郡设有陇西郡。武帝元狩二年，匈奴内讧而西部浑邪王弑杀休屠王，率众四万馀降大汉武帝陛下，汉遂收河西地，并设立武威、酒泉二郡。武威郡居东，酒泉郡居西，其西境置关，关外泛称“西域”。
　　我与曼倩此刻正入酒泉郡境内。
　　眼见天色已临黄昏，我扯着曼倩袖口，低声问道：“今日在何处休栖？”
　　因见到有些异族的人在街上行走，那虎背熊腰的身量足以让我这个女扮男装的人心生出仰望的畏惧。不是我胆小，而是某些人面目端的不善，不时凶神恶煞地侧首瞪你一眼，怎叫人不觉压迫和恐惧？
　　“逾关便是西域，”曼倩斜首望去，说，“去月阁吧。”
　　我随他望去，只见一幢高楼，非如一般酒楼浮华而自有素雅之美态。我复吟“月阁”，问曼倩，那是否是逸儿的产业？
　　他点头，说：“是籽烨为你留下的一片心。”
　　他曾说过，逸儿从商是籽烨生前的要求，不惜成为“士农工商之最下等”是为了我。
　　我垂首，将唇瓣抿成了一条线。也不知自己呢喃自语，是在问那个时空里的籽烨，还是而今不晓踪影的逸儿：“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似乎如斯很是矫情，可我并不否认自己一直就是一个矫情的人。很想知道答案，这样太多太多的好竟让我想逃！太不真实了，我害怕一切捧入手心的美好会在触手的那一瞬间碎掉、消失。
　　愈走愈快，脚下匆匆踏着心上的凌乱。眼不见前方，只有地上万人踏过的黄土走成的路。
　　一切只在一瞬间而已，马的嘶鸣尖锐得如同千刃割破天地间的宁静。我只是感觉到胸下被金属硬物一击，疼痛还未蔓延，人早已飞出老远。耳畔如泣的风声在落地之后依然嗡嗡作响，我的整个人都木然了。
　　直到曼倩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我才慢慢回神，一阵一阵的剧痛让我猛地咳嗽。我讨厌这样虚弱的自己，脊背上仿佛出了许多冷汗，身体瑟瑟地抖动如何也抑制不住。
　　强咬牙，我对曼倩说：“放我下来吧，两个‘大男人’如此不像样子。”
　　高大的棕马在我们两人身边立定，“嗤嗤”的呼气声听起来就像一种嘲讽。我眼中的冷芒从那趾高气扬的畜牲身上上移，瞧见了一张英气十足的脸，尔后是五张迥异于汉人的脸。虽然身着汉装，但眼前一行五人的模样没有半分像汉人，与身手三个面庞粗犷者相比，眼前这位要稍稍儒雅些，虽不比汉家书生气的文士，但也浓眉大眼称得上“倜傥”二字。
　　棕马的旁边是一匹身形略小的黑马，虽低着头却不见得是乖顺的生性。马上的人是一行五人中相貌最精巧的，黑而浓密的眉毛下面仿佛镶着黑宝石一般，睫毛长得像骆驼。那人的傲慢的气焰绝不亚于这匹棕马，冷眼盯着我，仿佛要炸出火花来。
　　许是鲜少有人像我这么无畏地瞧回去，似乎完全不顾那不善的目光，那人恶人先告状：“看甚么看！不长眼的尨，专挡道的庞！”
　　虽被辱骂，我却不怒反笑，不言也不语。扭头看了曼倩一眼，见他眼中亦有几分疑惑，我笑得更欢了——难得有他也看不清我的时候。
　　我笑吟吟的，不过言语不似如斯和悦：“知道么，我们大汉有一句话叫作‘吠犬不咬人’。虽偶尔想咬人的狗也会叫叫，不过……”我故意拉长尾音，笑靥如繁花，说，“你想充母狗、扮那恶地羊，像地头蛇的压寨夫人一般显摆威风，似乎——仍、欠、些、火、候！”
　　我将眉眼一挤，十分不屑的模样。
　　这位本骂我是狗却被我以牙还牙地反骂的异族小姐，届时被气得只能“你你你……”的说不话来，急了便扬起鞭来，幸而棕马的主人及时低声叫道“洛兰”，她才悻悻罢手。
　　洛兰恶狠狠地瞪着我，她很是不服气地叫嚷了一声“於单”，然后侧首说着我听不懂的异族语言。
　　曼倩微微俯首，在我耳畔轻语：“是匈奴人。”
　　我颔首之际，正见被唤“於单”的男子投来狐疑的目光。他虽无恶意，却不无警觉。
　　我状似轻描淡写，只说：“我大汉男装本有掩颈之领，恰不得见男子喉结。然贵小姐大概不适我汉服，扯领露颈，我不见其喉结故疑小姐之雌雄。”
　　其实我还有半截未说出口：男人是不穿耳洞的，至少现在这些“古代的男人”还没有前卫到穿耳洞的地步。
　　只是我也有耳洞，还记得是妍儿拿针硬扎的，至今想起来仍觉得耳坠上生生的疼——若是指出，被他们一注意，我的女儿身的身份也要曝光了。虽没有特殊的作用，却还是不要被发现的好，毕竟又女扮男装又易容换貌的就是图个方便。
　　显然，於单的汉文功底要略微深厚一些，他稍稍颔首表示明白。
　　他身后的三个匈奴汉子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着，只怕我方才的一番咬文嚼字到底说了些什么都不晓得，也许他们根本都听不懂汉语。
　　而洛兰虽会点汉语，却也好不到哪儿去，眉眼皱成了一团，眼中尽是迷惘。
　　“可还好？”
　　先不觉得，被曼倩如此一问倒后觉胸口奇痛难忍，止不住地咳嗽。他忙扶稳我，见状遂向於单等人称退。
　　於单的马在我们面前踏步，他看着我，一副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
　　洛兰在一旁催促，他才道：“你是……请问，你们居于何处，在下不日会奉上汤药银两。”
　　我欠着身子直咳嗽，摆了摆手，简简单单的“不用”二字说出口却变得那么难。曼倩代我说出，语气中隐有愠怒。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仿佛越咳就越止不住，整个肺都痒痛至极。曼倩见我步步蹒跚、亦步亦趄，实是寸步难行，他便打横抱起了我径直往月阁而去。
　　月阁楼前早已迎出一位大腹便便的高龄孕妇，许是四十左右，眼角已出细纹，一笑起来纹路就更深了。她忙接手搀扶我，那神情似是又惊又喜，张张嘴却不知说道些什么是好。她本口启唇张似乎欲发含韵母“a”的音节，却被曼倩一声“未月小姐受伤，先搀小姐回屋去”抢了先，略有一窒，不过反应很快地点头应声以复曼倩。她见我受伤，满目怜惜，甚是担忧的神色。
　　入月阁□□的一间房后，曼倩将我放置软垫上，称“请大夫”而离去。
　　我半身倚靠在一样的几案上，看着那妇人为我理床，蹙眉沉思间总觉她面善，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我与她真的是故人——在我的前世。
　　她收拾好后问我，要不要扶我上榻休息一下。
　　我摇摇头，问她：“吾等是否为昔日故人？”
　　她不置是否，只说：“奴……妾身盛氏，未出阁前唤作‘谦珏’。”
　　尔后，谦珏便不语地看着我，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就像在等待着什么一般。
　　我点点头。不知她是否知悉我的身份，便略去了一段自我介绍，只说：“日后你唤我‘未月’、我唤你‘谦珏姐姐’，可好？”
　　“可不敢当！”她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慌忙摇头。
　　她反应太强烈了，让我有些呆愣、有些不知所措，讷讷地问：“那如何称呼？”
　　“就如过去……”话说一半却戛然而止，她盱了我一眼，螓首微垂、状似卑顺，说：“‘谦珏’便可。”
　　我沉默地看着她，仿佛眼前有一个谜团——谜面就是她，而谜底也在她那儿，她知而我不知。
　　我捂住胸口闷咳了两声，满心溢出无限惆怅，想到了一个词——
　　曾经。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