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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叁肆· ...

  •   我躺在连夜奔波的马车之中,可以看到灰色的城池上玄黑的“长安城”三字……去时两月余,而归来竟只肖半月。来去仅仅三月的光景,却已经泛出陌生之感。
      烨苑临郊,而疲惫不堪的马正在曼倩的鞭抽下忍力趋向繁华市区。
      虽然开口说出每一个字都会使脸部火辣辣的疼,但我还是忍不住问:“曼倩,不回烨苑么?”
      ——仅仅七个字,我已疼得嘴唇都被咬白。
      “我将送你前往平阳公主府邸,如今只得请宫中的王太医丞为你医治。”他说,“王大人母系太仓公淳于意之四女,幼曾随其外祖父承习医理;十岁起,从已逝的医署太医令夏大人学习医术;其师承者非只一处,亦尝从江湖术士秉习疑难杂症。医术虽不比其外祖父淳于意之精湛、我父鬼谷次子之高深,然可谓甚于帝初年之天下名医夏太医令,不虚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望着大道之中专供帝王乘骑的御道,干净极了,笔直延伸到我也看不到的地方。
      虽然马匹已经疲惫不堪,步移懒散,但我的眼前已有些晕眩,嘴中只会反复着:“不,不要去公主府,我不要去病看到我的这副鬼样子……不,不……”
      曼倩的父亲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谷次子,这是初到酒泉郡那日得知的——
      那日曼倩引来一位大夫,自称姓“贾”,他为我把脉后颦蹙锁眉,良久才写下一方,却说:“在下不才,此方只可暂调却不能去其根本。”
      曼倩问之,取药方来看了片刻,改了几味药予贾大夫看。
      贾大夫沉吟片刻,又摇头又点头的,说:“此方更好,只是仍难终其后疾。即便姑娘以此方细细调养,也怕伊日后会遗下胸闷心悸的顽症。”
      “有这么难么?我不过是被牲畜蹄子踹了一脚,也不会有何大碍呀?”
      ——用武侠小说中的话来说:顶多受点儿内伤,调息几日依旧便会生龙活虎的……却没想到,一切本的确很简单,我既未伤及心肺也未伤到腹部,恰恰被踹到了胸腹之间,若放到一般人身上确实调养个把月便可痊愈。只是,我恰恰就并非“一般人”,因先天亏虚而身体甚是孱弱,若是那畜牲再踹重些只怕我早就没有再回长安城的机会了。
      我惊疑不已,似乎可以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又似乎并非十分明白,小心忐忑地问那位贾大夫:“可有治愈的可能?”
      贾大夫还未开口,面色很是不好,仿佛我问了个天大的难题给他。
      曼倩先他开口,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故意让我心凉,他脸色凝重地说:“亦非不可能。只得需有善医者调治,并于委实长期的休养。”
      怎样才能算得“善医者”呢,曼倩可以称得上吗?
      我小声问曼倩:“这‘善医者’,鬼谷次子可属其一?”
      曼倩点头,我心方才放下一块大石头,却未想到他说:“可惜,吾父八年前已仙去。”
      他点头的意思便是,他的父亲乃传说中那位神秘莫测的鬼谷次子是也。
      原来,曼倩的父亲单名“澈”,乃一遗孤。鬼谷次子东方澈自幼随其师在山间遁世学道,观星测字、易经占筮、草药医术……无一不精。——不过这些皆是后话了,在后来的日子里曼倩一点点告诉我的。
      贾大夫医术虽委实不可夸赞,但悬壶济世的医者善心不减半分,他再三哀叹,道:“众人谬恭贾某为‘贾大夫’,殊不知是‘假’非‘贾’呀!贾某不才,实在担不起‘医者’二字,连姑娘苦疾都束手无法。”
      其实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只是有些迂腐,偏生要将治不了我的病归咎于他的过错,连曼倩都被搞得哭笑不得。而让曼倩更是哭笑不得的是,贾大夫竟是酒泉郡最好的大夫了!
      贾大夫半是愤慨,半是哀戚,说:“酒泉郡临界,异族蛮人出没众多。些许乃是官外不睦,此是父母好官也罢,只道是那异族蛮人凶残;然些许则是官外勾结,纵然凶蛮烧杀抢掠无一不为,胆小怕狠的贪佞者却只作睁只眼而闭只眼之态。如此之来,百姓之水生火热自是不难言喻,年年奔走他乡者不胜枚数,怀才者、堵身者早已投走,余下的不过庸者、瘠民等等。”
      他为自己、为居于边疆的汉民唏嘘不已。他说,自己因为父母尚在、妻子须养,若独自漂泊则心存挂念,但若牵家带口只怕更是过活艰难,所以才忍留于这酒泉郡……
      久久之后,贾大夫终于感叹结语:“总好过无家可居。”
      只要有个家,一切都是好的,一切都可以捱过。——我曾经就是抱着这样渴望家的想法苦守李家的。
      我看向曼倩,他却似乎并没有礼貌地仔细听贾大夫诉苦,眼睛不时地瞟向窗口。
      “是啊,有家才最重要。”我说,脸色十分地凝重认真,“当今陛下武德兼治天下,对外武而对内德,我大汉逐渐趋于国泰民安的盛世之势。相信我,不出几年,即便是大汉最大的劲敌——匈奴,亦不敢再肆意侵扰我边疆之民。”
      本就因贾大夫方才的苦水泛滥而微愤,心中一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汉民遭受烧杀抢掠如家产便饭一般便愈加愤怒,义愤填膺之际便越说越起劲了……我搬出有力的证据,说,“吾皇嗜武,精兵勤练,遂我大汉名将辈出,无一不骁勇善战。今有飞将军李广、关内侯大将军卫青、冠军侯骠姚校尉霍去病等等,皆是可教匈奴人闻风丧胆者。单说骠姚校尉,漠北一役中他随卫青大将军与匈奴右贤王争战,仅率领八百精骑,趁其不备而斩杀匈奴兵卒千余人,教右贤王之元气大伤。汝道,我大汉安宁之日岂不指日可待?”
      我洋洋洒洒说了一堆,换来的却是贾大夫与曼倩二人的瞠目结舌。
      我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曼倩立刻恢复过来,而贾大夫依然目瞪口呆,神色木讷。曼倩见状,遂称请送贾大夫回去。贾大夫这才回神,一边收拾药箱,一边笑吟吟地说:“借姑娘吉言。”
      犹记得那日,曼倩送贾大夫走,顺便为我去抓药。屋子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还有些许不适应。我回想到方才竟说了那么多话,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边浅笑自嘲,一边阖眼想小睡片刻。
      将睡未睡之际,恍惚感觉身边有人,本能就倏地睁开眼。直觉果然不错,榻边真的就坐了一个人。他见我突然睁眼,未能及时反应,有几分迟钝地盯着我。
      我见他如此,又觉好气又觉好笑,便佯装冷脸厉色,道:“你们匈奴乃是马背上的豪爽之族,丝毫小节皆可不拘么?可入乡随俗,你可知我汉家女子的闺房是不可随便入的。”
      於单的脸色虽不如汉人公子的白皙干净,被长久日晒得成了小麦色,但脸红还不至于看不出来。我还在好玩之心的趋势下抿嘴窃笑,而他却猝不及防地捏住我的下巴。
      他显然很是惊喜,但头脑依然清楚,声音没有很大:“你果然是女人!”
      我想他很是聪明,早就辨出我的雌雄了。可明知我是女子,而动作仍然如此粗豪就显得极其轻浮了。我有些不悦,真的冷下脸来,以命令般的语气要他拿开手。他置若罔闻一般的模样让我真的有些火了,冷冷地瞪过去,情绪的波动引起一阵急咳。
      “跟我回匈奴,如何?”於单放开手,但迫于我上方低俯的姿势一点儿未变,他犹如信誓旦旦道,“我将让你成为我匈奴最美丽、最高贵的阏氏。”
      我冷哼,说美丽不是他可以给的,高贵的气质亦只有天生而成。
      “你应已听到我方才的那段论述,如何还敢将我一个如此爱本族的危险女子放在身边,不怕我俟机杀了你么?自怕你未登匈奴单于之位,便早已命丧我一女子手中。届时尔匈奴突亡,而我大汉复归宁静。”
      於单愣了楞,旋即便沉沉地笑开了。他似是十分不屑,只因“你不过一介小小女子。”
      “小小女子如何?”我笑生寒意,很是厌恶被轻视的感觉,既反驳又哀怅道,“邻国间的安宁不往往以牺牲一‘小小女子’为代价?”
      “那不过是你汉皇无能。”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几分与其气质全然不吻的杀伐阴戾,“我匈奴决不会牺牲自己女人为代价去换取片刻虚假的安宁。我们,亦不会像如斯懦弱的民族和那般暴戾的皇帝俯首称臣。不要以为你们汉朝有卫青、霍去病就如何。我大匈奴的右贤王并非那么轻易被打败;我父王军臣单于虽老却仍乃草漠之上的大英雄,父王曾生擒尔汉之飞将军李广;我叔王左谷蠡王伊稚斜更是大匈奴一等一的英豪!”
      “你告诉我的太多了。”我言语不惊,道。
      他嘴角噙笑,身体压向我,气势咄人。这样的於单,的确很是可怖且骇人。不愧为将来匈奴单于的候选人!
      即便是这样可怕,我竟没有丝毫惧畏之感,声音一如既往的,似清冷、似淡然。“你们是马背上崇尚自由的民族,”我说,微带着说服的口气,“无人强要尔等匈奴俯首称臣。长年与尔的征战,不过乃合并的一种必然过程。此非‘征伐’,而乃‘统一’。”
      於单听闻,以扬眉为询,似乎对我“歪曲”的说法很感兴趣。
      我轻咳了两声,继续方才的话说,“自我汉高祖以外,汉匈一直势不两立,交战甚久。究其源,只因我大汉出兵漠北而尔匈以为吾等是征伐,是吞并。然,非也……”
      我顿了顿,无法做出十分合理的解释,因为其实事实本就是如此——帝王者永无休止的贪婪的野心。我不过是在让本来的事实呈现出一种“美好”的畸形,然而做出一副“无愧于心”的模样硬是称其为“事实如此”。
      我并不是悲怀天下的伟大人物,不过有一副女儿家皆具有的柔肠和一颗从白鸽和橄榄枝的二十一世纪带来的和平之心。我想,凭着於单可能成为下一代匈奴单于的身份,也许真的可以说服他而使两族的平民百姓都好过些。只是,毕竟一个巴掌拍不响,最大的原因仍在刘汉王朝……也许说再多也只是徒劳,但总比什么也不说要好。只要匈奴的单于让自己部分劣民不叨扰边疆汉民,那只要还有一丝理智或虚荣之心的汉家皇帝一定无法籍由侵略,如此便可维系薄弱的和平,于两国有益、于两国的人民更有益。
      “相信我,将来总有一日大汉、匈奴乃至西域的多数国家都会合并、统一,成为一个各族平等的大国家。”
      我想到在唐朝时版图空前广阔的中国,想到世界地位日益高升的新中国,骄傲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于现在不禁兼出几分憧憬与向往。毕竟在这个水蓝色的星球,不只有汉、匈与西域,我们要面对的是整个世界。
      我说:“大汉并非要匈奴成为附属国,不过期望疆土愈发辽阔,子民愈发繁盛,军力愈发强大。匈奴依然是匈奴,漠北之地仍属匈奴;匈奴王者依旧是单于,不过多加予大汉侯爵之封号;匈奴的子民仍然是匈奴的子民,只要不侵扰汉民,别他行为一概恣意任为。”
      於单沉默不语,我渐渐有些纳罕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此时我就如墨子一样,怀揣“兼爱、非攻”之心,像极了一个说客。
      “你应知我汉人吃食以箸。予你一箸,折之如何?定是轻巧不值一言。予你二箸亦同。三箸也许稍需气力,而四箸、五箸……一把木箸呢?只怕,若非斧劈难折。”
      既然自诩为“说客”,总要拿些佐证出来的。想想这似乎又是在劝降归顺了,如此正是匈奴人所深深憎恶的不是么?他们要的是自由,是自己!
      于是,我忙改口,说:“汉、匈虽不谈联合,但只肖维系和睦便可。如是,双方同抗外敌定有余力;若匈有难,汉人最是故旧念面,定然相助……”
      我的话被他的笑声打断,仰天大笑的姿态是马背上的自由民族独具的豪放。
      於单眼里并无嘲讽的意思,只是话语听起来像是有几分是了:“你怎是女子?若非女子,你定可代尔汉为一很好的说客。你如此煞费苦心地说服我,似乎还早了些,我於单尚未即位,现下仍非匈奴大单于。”
      他起身踱步,念道:“此非‘征伐’,而乃‘统一’。”
      随后嗤嗤的笑声从他鼻中传来,这笑声听起来仿佛是在说:你要我如何信你?
      “相信我。”我正色端肃,说,“统一,这是必然的趋势。”
      勿忘,《三国演义》开篇便是“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战太久,和平要来则谁也挡不住。
      他俯身凝视我,嘴角善意的笑深切可见。“我相信你。”
      话落,竟不见踪影。
      届时,曼倩叩门,称送药入内。
      我应了一声,看向未合的窗户,默想:他相信我,我亦相信他。
      於单生性并不是一个嗜武好斗者,即便偶尔发狠也掩饰不了他那颗善良非常的心。如若於单能登基匈奴单于之位,汉、匈两界人民渴望已久的和平安宁就指日可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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