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月之倾君》宛若如人

28、·贰捌·

　　无法正常地吐息，仿佛脖子被掐在喉咙处，濒临窒息。我发现自己陷入了永夜里，绝望顿然衍生。
　　“拼、凑，却永远不是一个完整的你！”
　　“他一遍一遍唤的确是你的名字。”
　　“他的眼睛却看的不是我，只是那映在墙上的死物。”
　　……
　　女人的疯狂的尖叫，如临崖的衰马，无路可往则只剩仰天长啸、俯渊嘶鸣。一字一句，刺穿了我的鼓膜、搅乱了我的神经，它直逼最脆弱的心而去。
　　疯了，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每个人竟都爱得那么疯狂，无悔，哪怕绝望……这个女人，这个得不到真爱而为爱痴疯的女人是谁？
　　我么？不，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虽气若游丝却依然字字清晰——
　　“不论是我还是她，你不会再是‘影子’……”
　　然后我开始哭泣，在一个偌大而空旷的空间里回彻着单调的抽噎声，细微，绵长。

　　“月，未月。”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就如异世射入的一缕光，仅仅照亮了黑暗中抱膝伏泣的我，却温暖足矣。这是……剑天？
　　我睁开眼，突然的光明让我无法适应，不哭而泪。一只修长的手抚摸我的脸庞，纤细的食指拭去我睫羽上的泪。我眯起惺忪的眼，嘴巴裂开，竭力地想笑却始终还是徒劳。半阖上眼，仿佛还在梦中，似醒未醒。
　　“果然是你，哥哥。”
　　我抓住那只手，只是希望在最脆弱的时候抓住一个依靠。这是如求生的本能一般，一个溺水者在奄奄一息时拼死抓住岸边的芦苇，也许脆弱、也许无用，却是最后的依托。
　　迷茫地环顾四周，很熟悉，如梦幻一般的真实而熟悉——是烨苑。
　　我揉着太阳穴，一觉醒来却觉得头还是昏沉沉的，自言自语地呢喃：“怎么……在……这儿？”
　　我不是在皇宫的吗？平阳公主、刘彻、卫青、去病……难道都只是梦？
　　“你在建章宫中晕倒了，是我爸……家父将你从平阳公主手下带回来的。”剑天不紧不慢地说，见我更加迷惑，他似话中有话地道，“家父是……常侍郎东方朔。”
　　东方朔，东方剑天……
　　我怎么没想到呢？他竟如此有来头。
　　淡淡一笑，只是讥讽自己太不会看人，我无心应了一声“嗯”。
　　“先慈是沈……”
　　他急于陈述什么，却被一个略闻苍老、威慑十足的声音给喝止。剑天立即缄默，单手背身，恭谨庄肃地称：“父亲。”
　　我伸头去看，一袭玄带束腰的青衣似曾相识，遁世飘逸、仙风道骨，似将乘风归去的感觉。他站得不近也不远，定睛看着我，说不出那于我到底是一种何样的感觉。他的眼神冷冽，且一点点黯淡下去——或者说，他的眼一点点深沉下去，宛若一潭死渊。
　　“月儿。”
　　东方朔在我的榻沿坐下，扶我躺下又为我掖被如一位慈爱的父亲一样。我差点儿哭了出来，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这样的疼爱了，对遥远时空中不可及的爸爸的思念起先如一股股小气泡一般从心底窜出来，而后因他一句话惹得一股脑如潮般汹涌而出。
　　东方朔说：“我便是……你的生身父亲。”
　　逸的脸色骤然变色，竟叫出了一声“爸爸”。
　　我震惊地看过去，在这个时代是不会有这样的称呼的！
　　显然他是会意错了，竟大跨一步，瞬间站在我的面前，急忙解释：“不，不是的，你并非我的亲妹妹，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你亲哥哥，你只是我的……”
　　东方朔如我一样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并无阻止的意思，任凭自己平日理智的儿子此时此刻失控一般语无伦次。
　　在我喝出一声“够了”的时候，东方朔稍稍侧目便正对我的眼，他神色未改，让我觉得自己从喝止到下面将说的话、欲做的动作……一切言语举止皆在他的掌控之中，这种似猜测却真切如事实的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我讨厌甚至痛恨被测定，被安排，被掌控如无生命的傀儡木偶一般。那种憎恶的感觉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也许自很小很小我学会叛逆的时候，我开始异常地渴望自我和自由。
　　还记得当年，十五的年龄是叛逆异常的时期，那时我顶着即将中考的压力，成日成日希冀着将肩头上那些无形而沉重的力寻觅可以分担之处。生日那天是难得的星期日，我在大街上四处游荡，有些害怕回家后妈妈无休止的唠叨，三句不离“中考”。可是，仿佛可怕的中考仿佛不曾打算放过我，四面八方都是大大方方高悬的补习班广告，有关“中考速成”的永远在最醒目的地方。
　　就是在那时明白“绝望”这个词的，我就找不出长往以来心情低落的纠结，仿佛那年的中秋节是我人生中最后的狂欢，我仅剩的愉悦和轻松就在那个月圆之夜消殆。
　　我站在广场中央，四面都是自高楼上压迫而来的广告，我无法装作看不见，无处可逃。一边揉捏着肩膀，我想着：“如何才可以增大受力面积而减少压强？”
　　后来下起了细密的小雨来，不似磅礴的嚎啕大哭，只是缠绵如丝的嘤嘤啜泣，压抑着绵久地道出悲伤。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许有时，天亦尔尔会懂情、动情。雨水渐渐犀利，我学着路人沿着一家家商店狂奔，溅起无数水花。橱窗中摆放的都是店主最得意的商品，标志着和平盛世的繁华。跑过一个蜷缩着睡去的老乞丐身边时，我蓦然发现自己那样地奔跑却是忘记定下终点的。有始无终便是徒劳。精疲力竭的感觉趁空袭击了我，渐渐放慢步子，茫然向阴霾下灰蒙蒙的街对面看去，无数迅驰而过的车辆呼啸着截断我的视线。
　　我在一家玩具点门口停下躲雨，并非怀揣小女生的幼稚心理，不过是店子全刷成了粉红的门面让我还能感觉到一丝丝温暖的存在。我还能看见那个在雨天中安详熟睡的老乞丐，不耻地羡慕起他来。我真想也如他那般睡去，即使耳边刮风下雨、哪怕世界末日来临，我沉浸在自己梦中的世界里悠悠地享受安宁。那一刻，我强烈地渴望着去梦中的世界。
　　扭头，隔着厚厚的玻璃橱窗就看到一个面容死板的小女孩傀儡娃娃紧贴着玻璃挂着，四肢无力下垂，连头都仿佛竖不起开地歪着。我凝睇着那个傀儡娃娃，五条透明的长线看似在支持着它的运动，可更是束缚它的枷锁，无力挣脱，挣脱就等于彻底死亡。我一直一直发呆，直到雨停的时候。耳边雨声消失，汽车的声音也随之仿佛远去，世界失去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当店员将那个傀儡娃娃取下包好，交给一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少妇时，我转身回家，脸上始终挂着惨淡的笑。
　　那个傀儡娃娃，让我想到了自己。我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忽然很仔细地打量起自己的手来，或许那里也系着透明的线，而线的另一端就笔直延到如天空厚积的云层后的一只大手中。
　　从那时起，对被测定，被安排，被掌控……之类的憎恶不再是一种藏在心中萌动着似有似无的感觉，它变得强烈而鲜明。越来越多的人说我变了，却从没有一个人告诉我，那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直到后来我接受了中考甚至更多事情的洗礼，渐渐长大而愈发成熟，性情才如现在一般了——淡薄于世，将渴望或别他的一切都悉数在心底藏匿起来……
　　一只粗糙的大手捂着我的额头，好像热度都聚集在了眉心的“坠泪”上，灼得我头隐痛。
　　东方朔说：“你的高热未退，要多多休养才是。”
　　说罢，他起身离去。
　　我定定神，望过已经恢复只是比以往更沉默的剑天，瞭眺视线能及的最遥远的地方。声音中除了冷漠疏离只剩冷漠熟悉，我说：“你认为我会相信你吗？”
　　李未月是东方朔的女儿、东方剑天的妹妹，这可不亚于“汉武帝至今深爱着陈废后”这样天大的冷笑话。，呵，可能吗？
　　东方朔脚步略顿，定身，侧目，盯着剑天，却在答我：“至少，名义上，我是你的生身父亲。”
　　莫名其妙，我大脑还绕不开方才那个“冷笑话”的思维，脑海里第一时间冒出的却是：如是，至少，名义上，刘彻对陈阿娇仍是旧情难忘。
　　——多么滑稽可笑，在一个天大的身世秘密猝不及防地透露给我时我，我却毫不在意，满心编排着宫廷八档言情剧……
　　东方朔走后，剑天仍旧一直杵在那里，一直凝望着我。
　　我闭着眼，疲惫让我无法睁开它去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即便如此，我是能感受到他眼中的复杂，他在苦苦挣扎着求不到出路与解脱。
　　“今天你失态了哩。”我说，就似方才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然而，那颗心却像盛满了碳酸饮料一般，有气泡一直一直向上鼓。膨胀着太多夏日中的烦闷的气泡愈来愈大，炸了，波及整个水面震动，久久难平。
　　我侧身背去，蜷缩着将头缩进单薄如纱般的被衾里，抓起被子往口中送，如曾经伤心欲绝的妍儿一样。
　　我口中的声音变得闷闷的模糊不清：“这就是你为什么不娶我？”
　　呵，原来是我错意了！我终究是留不住任何人来伴我终生，寂寞独孑已注定。
　　曾经的种种，他是对我那么好那么好的呀，好到让我误会，于是我就真的自作多情地误会了。其实，他很早很早就告诉过我，在初识的时候他便说得很明白：“记住，我是你的兄长。”
　　他是我的哥哥，我是他的妹妹，只是妹妹。仅仅一个词，“妹妹”，于是将以往的一切都可以归咎于我的傻、我的蠢、我的自以为是、我的自作多情了——我竟然还去试他！
　　哈哈，可笑可笑，多可笑啊！
　　“不，我愿意……”
　　——他说不下去。
　　“未月，你并非……”
　　——再开口，已转了话题。
　　“好了，”我蜷缩得更紧了，成了一团儿，“求求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累了，想睡会儿。”
　　“好，你先休息。”良久之后，他却又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情非得已。”
　　情非得已，多么深情还无奈的词语，多么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