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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贰柒· ...

  •   随平阳公主从侧门出了乔坊,行几步,便见有上次的冷漠女子带着几个奴仆在马车边等候。女子迎上前来,平阳公主便吩咐她告知楚姬,我被平阳公主带到公主府小住几日了,不日将送还。
      这也算是唱了一出“先斩后奏”,不知楚姬听罢会作何反应?不会在我回来后将我生吞活剥了吧,毕竟我现还是乔坊的人,却来去不报,自由肆意。抑或是担心我,我终归是月坊的人,却无端被权贵带走,多少有些情形诡异。
      平阳公主并未直接带我去公主府,而是一路逛街,为我置办了些衣饰,只因我出门时任何细软的都未带出,而周身打扮还不如她身边的一个侍女。
      稍晚些回公主府后,那冷漠女子早已回来,还带了几件楚姬捎给我的衣物。都是新衣,在章台之地时兴的款式。平阳公主却不让我穿,只因那些衣服款式有些过了,上不得宫中夫人、堂下贤内们眼中的世面。
      我实在不知,她明日打算带我去哪儿?
      那冷漠女子是平阳公主的贴身侍婢,想来应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之一,唤作“椒黎”。为我收拾好了客房后,椒黎领了一个十之七、八的女孩进来,名唤“子衿”,让她这几日侍候我。我心中冷笑,不过安插一个眼线,为平阳公主盯着我的一举一动罢了。
      椒黎对子衿交待了许多后终于走了,却让我觉得世界一下子太清静,恍惚无声的感觉,很不适应。
      我只觉无聊,身子很乏却不思睡眠,于是留下子衿恳求她陪我聊天。不知是装还是她生性便是如此害羞:我问,她便答;我不问,她便沉默。聊天聊天,聊成了我一人的独角戏,头一回觉得自己竟是相当聒噪的。
      除了她名叫“子衿”,年芳十七;原是一个不错的人家的小姐,只是小时候家道就没落了;父母俱已早逝;仅有一兄长,此次正随卫青大将军出征匈奴;八岁时就与兄长来平阳公主府为奴……之外,我真的没什么问的了。若再如此问下去,我真要成为查户口的大妈!
      遂住了口,沉思片刻吟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说:“子衿——是个很好的名字呢,像你的人一样美。”
      她愣了愣,仿佛很少被人夸赞,腼腆地低下头去,声音嗡嗡的答谢。
      我笑了笑,自顾自地吟诵,陷入了不可自拔地沉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只听有人低声唤了一声“姑娘”,我才惊觉回神,对子衿笑了笑,下一秒便显出疲惫之意。
      子衿是个聪明的女孩,为奴十载,早已将心思磨得细腻如砂,那套察言观色的本领算是基本功了。她见我如斯,不等我开口便福身称退,劝我早些歇置。
      子衿走后,我依旧伏案撑头,盯着豆灯发呆。嘴唇翼动,无声地念着《子衿》,吟着诵着,最后却不知不觉串到了曹操的《短歌行》: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为君,沉吟至今……
      而后便真的抵不住困倦,沉沉睡去了。梦中的盛夏,荷香幽幽,搴舟同游,只听到阵阵的笑声飘满世界……飘飞,贯穿了记忆。
      ——是邈远的往事,却往昔历历如昨,清晰地教人辛酸。
      去病,怎么办,我还是忘不掉。连梦都与你成了统一战线,不肯放过我。我真恐惧这种无尽的压抑的思恋会折磨着我越陷越深,最终连整个生命都成为了爱你的回声。
      无处可逃呵,我还能逃到哪儿去呢?
      是以,只能相忘,却忘不掉。像无尽的轮回,螺旋下陷,终至沉沦。

      翌日。
      未央宫,苍池。
      “陛下,关内侯已率军临城,待陛下召见。”
      一个尖细怪异的声音似念似唱,就是不好好说话,刺得我耳膜受不了。这声音,说不清是让人耳胀还是辛酸——这是出卖自己的身体而换来的权位,卑贱而高居。
      匿于树后的我和平阳公主皆是宫人的装束,浅赭的底色、稍褐的领袖、裙摆……开始还不知平阳公主玩弄着什么把戏,自听那宦官禀报,似有些懂了。
      我扫了一眼平阳公主,偷偷将头探出,心中莫名生出迫切的期望……我一直很想见见好武修战却英明威严的汉武大帝,却自知是痴心妄想,没想到终有一天会臆想成真。
      可惜头被平阳公主扳回,她那微微泛出寒光的眼眸在警示我。我找回了自己此时的位置,严肃地提醒自己而今的角色,复作乖顺状。
      虽见不到本尊,独凭声音就能听出其中的咄咄可逼和不怒自威来。伟大的皇帝陛下刘彻说:“召。”
      只听宦官又唤了一声“陛下”,似乎有话要问,却全含于不语中。
      刘彻毫无片刻沉吟,旋即道:“朝见免过,召见于天禄阁……慢,起驾建章宫,命关内侯、骠姚校尉之往月榭觐见便可。”
      我听罢,惊怔不已。本道是卫青此时正意气风发、战而无往不胜,刘彻应是大赐恩宠、收复其心的时候,为何这么刻意地冷漠怠慢呢?不朝堂觐见也就罢了,也应在日常办公理政的天禄阁召见,却没想到他竟在什么“月榭”——一听便知仅是风花雪月的地方,这不是存心让那位刚立军功的大将军难堪么?历史上汉武帝是很重用卫青,因此有许多好事者杜撰道“卫青者,武帝之男宠也”……可,现在这算是什么!“重用”吗?还是……野史也并非空穴来风?
      一声鬼叫般的“起驾——”硬生生将我的神扯了回来,骇得我生了一身虚汗。
      待望向平阳公主时,她正艳眸微眯地盯着我,我又是一惊,生怕自己方才胡思乱想之时都碎碎念说了出来。
      她却没多说什么,只等刘彻圣辇远去后才道:“随本宫去水榭。”
      总觉这是一滩漩涡,陷入了就难以自拔。奈何这是刘氏的天下,江山是,皇宫更是,纵然极不情愿,我也只能应承:“诺。”
      待我等到水榭时,卫青和……去病已经到了,拱手参拜。行礼久时却不见刘彻有叫“平身”的打算,于是卫青与去病只得依旧单膝而跪。这不像“论功行赏”的架势,反倒是“负荆请罪”一般。
      我心中自是疑云丛生,却也明了不可多言,只作未见,如影般随平阳公主隐于窗下而已。
      看不到他的身,见不到他的影,只能一层无风飘飞的雪幔。他在竭力地布置着、扮演着,就像一位高高在九霄之上的神祗,或俯瞰或睥睨着众生之态、万名之相;于下者却是如何仰望也终有一纱之隔,看不见他的模样。好似神秘就等于威严、,仿佛高临就同等至尊,如斯若是就不寂寞吗?也许,耐得住的才是伟大的帝王。
      我的视线掠纱而过,正好落在去病叩拜的拱屈身体上。他黑了、,也瘦了,清濯却显得愈发帅气了;当刘彻叫他先起身时,才发现他亦高了,修长而健实的体魄仿佛也可以独挡一面了;眉宇间的英气愈发逼人,似骄扬着一种不可战胜的自信……
      呵,霍去病,好久不见了!
      我有一种想哭的冲动,遂忙侧头,捂住了嘴。眼前的一切都如星光闪动,渐而似远,眼及之处逐一朦胧。
      只听刘彻赞道“去病此战功不可没,丰功盛绩当称‘三军之首’,卿愿朕如何嘉奖?”时,我才回过头去。
      虽然卫青仍俯身跪在地上,却也可以从半边侧脸看到他的脸色不好,如我所料的苍白如纸。无论如何,毕竟卫青才是三军之首,若论战绩定当先论他将领得宜、布阵巧妙,现在不仅不要他起身反而在他面前将功绩都加于了去病,刘彻的态度已经很是明了了。他是故意如此待卫青的,见卫青那逆来顺受的模样大概也不是第一次了……这,大概就是政治了。
      去病未应,刘彻声音骤然提高,唤了一声“舍仁”,吩咐:“传旨:漠北一役,骠姚校尉霍去病骁勇非凡,斩敌二千余,虏、毙奴王各一,大措右贤王及伊稚斜之元气。其勇冠三军,‘冠军侯’当仁不让,特此册封。赐侯府一座,奴、婢百人……”
      去病迅速看了地上的卫青一眼,复跪,一拳击地,话一如当初:“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尤记得——他也曾这般豪情地对我说,“不破匈奴,誓不娶亲。国不安,何以立家?”;他亦尝那样霸道地对我说,“在我出征归来之前,你不许允亲他人”……他说的,他大破荣归之时就是娶我之日。然,曾经的种种早已作罢了。
      却在我黯然之时,听那让我似梦似醒、若明若疯地想着、念着、思着、怨着整整一年的人的说道:“臣,什么也不要。只求陛下赐旨,待臣大破荣归之时允臣娶一心爱女子。”
      他的头与坚硬间重重的碰撞,磕在地上更磕在我的心上。
      霍去病,爱深了我会恨你的。
      刘彻很是好奇,“哦”了一声,问道:“怎样女子,教卿如此痴情?”
      “如月,”他的声音竟满载柔情一般,“如皎月一般的女子。”
      我的眼泪早已成了断线的珠儿,心伤之切泣便无声。
      下巴被平阳公主捏住,被迫侧首,她的眼中映出我的悲戚。
      可是,虽是悲伤,却是在听闻刘彻如沉吟若梦呓一般轻轻重复“如月”两字时那困惑的语气才使我心颤、心痛、心伤……莫名,难言。
      正当儿,平阳公主的瞳孔渐渐缩紧,透出危险的气息。若不是屋中传出刘彻“舍仁,赐关内侯黄封一爵”时她突然松手,也许我的下巴就要被她捏碎了。她的脸上蓦然失色,连胭脂都无法掩盖唇的惨白。我惊于她的反应,却见她似笑非笑的更像要痛哭一般,唇瓣微动,只作一字的嘴型……
      我立即瞪大了眼,只因听到去病在为其舅舅“挡”御赐宫酒。慌忙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只能求助般望向平阳公主,她却阖上了眼,睫毛如蝶般翼动。看着去病夺了托碟中的铜爵,一个“不”字已经卡在了喉中,烫而辣的字眼呛得我似乎快无法呼吸了。
      ……不知一切是如何过去的。
      刘彻走了,竟也无处可循去病的身影。
      我茫然地瞟过窗内的每一隅,空落寂然,只剩卫青一人直跪在地。在外人眼中是多么荣耀的一个人呵,有谁会想到他的这一面呢?就像一只被水草缠裹的鱼,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的,水中不见流泪。
      “走。”平阳公主不再多看卫青一眼,冷漠得仿佛那长跪不起的不是她的夫婿。
      见我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她猜出了我心中的疑惑,哂笑道:“他是本宫的夫君——平阳公主的驸马,可他不是本宫的良人——刘氏女薏的痴慕。本宫与他的结合,不过乃泄愤释恨的产物罢了。”
      她说得淡漠,仿佛不屑于此,然而毕竟是女人,终究掩饰不了眼底那抹愁怨。
      “陛下恨本宫,恨卫青、恨王氏和卫氏……陛下认为自己一生的爱被吾等夺了,便只剩下一生的恨赐予吾等。”平阳公主陈诉的语气异常平静,就像不着任何感情的物品解说,“自卫青第一出征起,他每荣胜一次陛下便赐此黄封毒酒一次。毒是曾经的夏太医令制的,自他作古后便无人可解此毒。他现在只是痛苦难受一刻钟的时间,若哪一日败阵而归便要痛苦整整十日方不堪忍受而去——王氏与卫氏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我竟没想到,浮华之后却是这般疮痍不堪。
      平阳公主冷冽的声音稍稍轻柔,“至今,亦只有去病了……”,当眼神触及卫青时,只是冷冷一哼,不屑至极。
      不爱卫青、不为卫青,那她为何……难道,难道她喜欢去病?
      ——明知是可笑至极的愚蠢想法,却如同一枚生命力极强的种子一般在我的思绪中扎了根,迅速成长,开枝散叶,遮天蔽日地淹没了我所有理智的思维。我被这种想法打败了,我从猜疑到相信再到笃定,一种可怕地几乎让我绝望的想法在头脑里衍生不迭:
      她喜欢去病,她喜欢去病,她喜欢去病……她逼我离开去病!
      我不舍移开卫青身上的视线,不知道自己在渴求着什么:我盼望他能感受到这束无形的光线,迫切地希冀他能发现我们:我,和平阳公主——他的妻。
      卫青,最终那杯毒酒还是下了他的肚,当去病仰首将欲一饮而尽的时候夺下了。他哆嗦的身体,他土灰般的脸,他紧闭的眼,他灰白且颤抖的唇……忽明忽晦、忽远忽近,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幻化成一滩分不清的白,渐灰渐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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