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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贰玖· ...

  •   八月廿五。
      今天是我的生日,有谁记得呢?
      在这个时空中无法用公历计算年月时日,所以我也不知平日一贯度过的公历生日何时过;如今也只剩农历中的生日了。只是,无论公历、农历,还不都一样——谁记得,谁记得呢?独我一人而已。
      我半倚在床榻上,有些自顾自艾。一想到十六岁的生日却要在烨苑中这一方小地上似禁锢般度过,孤独寂寞的一个人,我不时有几声闷咳从胸膛中逸出。压抑着,不知是病痛的难受,还是是孤寂的难耐。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身体会差到这种程度,抑高烧、或低热的反复缠绵,东方朔总是会带来许多苦不堪言的药汤,却就是不见好转。有时我会将这种病比喻成枯水,明明源头已被淹没而即将干涸;明明已经细微不可成流,却总是在濒临止息的那一刻又挤出一滴来……无休无止的。
      因为乏力,我只得懒懒地呆在床上,就如现在一样。若是下床移移步子都仿佛踩在棉花上一般,不坚实得就好像下一秒会跌下去。我有时很神经质地害怕,好像这样一跌就会摔入万劫不复似的,于是也懒散得不愿多下床,画地为圈,将自己拘禁在一方小地之中。
      东方朔说,是我自己的不愿意好起来。
      如果病痛可以成为我抵挡外物的盾牌,可以成为我装怜扮弱的马甲,我似乎愿意不再好起来。
      听到有栅栏开动的声音,我有些带着期待的激动,却同时引动更大的悲伤——
      每一次,无论多少次,我都会陷入错乱的时光,曾经妍儿或广利雀跃着撞开栅门的记忆总会猝不及防地涌出来。我任由自己相信那些是真实的,却该死地清楚那些只是渐渐飘远的记忆,不过虚像而已。曾经小小木屋内慵懒的安谧,庭中飘飞在桃花雨里的欢悦……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随着定格成一帧帧的记忆,都一去不复返了。
      见来人,我微愣,因为并不是——剑天。
      我在期待什么?
      就算连剑天,也是不能期待的啊。
      东方朔将一卷画轴放在我的枕边,而后拿出食盒中的糕点一一陈放在食案上,尔后连案搬至我面前。
      他说:“生辰快乐。”
      在我惊远远大于喜之际,他微笑着退了出去。
      我看着食案,有几分呆滞的神情。案上有绿豆糕、红豆糕、桂花糕以及黑、白芝麻糕,五糕的小碟环绕的中间是一块很大的千层糕,色微橙,有淡淡橘香。我的食指从各碟的沿边一一滑过,有稍稍润滑的凉意在指尖。
      我想:这是真的。
      目光汇在最中间那块圆如十五满月的千层糕上别不开,我越看越觉得它像一块生日蛋糕。可是这里又哪里会有什么生日蛋糕呢?
      我想起枕边东方朔放下的画轴,取了打开:锦缎的装裱,如月般黄白的颜色;画缯洁白,如雪如云。一位女子微侧的半身静于画上——
      黑发如瀑,柔顺而随意地垂在右肩上,衬出更加精致的脸庞;眉如远黛,目若秋水,真好似盈盈满盛了两汪澄澈透明的清水一样;朱唇如樱,抿着若莞尔一般;纤细的颈就如白瓷一样,碧色的纱巾遮住了若隐若现的锁骨,顺发长长垂下;同色的衣襟自肩头如“V”形渐渐收拢在胸间,合于一枚五白托一水蓝的珍珠珠花,与颈上丝巾上的一般;肩上虽露出小片雪白的肌肤却毫无不端庄的妖媚之感,只多了更加的轻盈,若她翩然起舞定像踩在飘荡羽毛上的仙子一般。
      模样明明是汉人无异,可这女子的服饰却两分相似西域的轻纱薄衣,然而更像二十一世纪漫天飞的明清古装片中汉家女子的装束——这个时空、这个世界没有的装束。女子的气质更有说不出的感觉,少见,或说我从来未见。
      见画中人,我仅剩的感觉就是……熟悉。
      一再冥思,忽然觉地眉心竟有些温感,旋即记起了一个女孩……我着实吓到了,忙再次打量图画,真是愈看愈像,不过年岁差别罢了。
      这才发现画缯的左下角中有一个既苍劲又飘逸的字——真没想到世上竟有人能将字的这两种感觉恰好地融合在一起,其书乃是“烨”字。又是这个字,仿佛我现在所处身之处全都有这个字,烨苑是,我身上的雪珏也是……女子腰际挂着靛绳,有佩玉半露,我掏出雪珏比对,正是。
      雪珏是证明我的身份,更是东方朔于我身份的象征。珏,为双玉交套而成。雪珏通身洁白无瑕,昼日瞧起来温润通透,夜中可泛微微如月华般的莹光,因之称“雪珏”。它可拆三分,其二相拼就如第三块一般成一独玉,形如满月圆盘,上如浮雕一般刻有一大篆“烨”字;另单成一块的玉,其外形亦圆,只有一缺如十七、八日中被天狗咬了一口的月亮一般,内缺如口,而外周仍一弧形细长玉柱,拼接时恰卡于另两块交接处之内。雪珏完整的外形就像两轮交掩的月盘,一“月”一面刻“烨”,另一“月”一面亦以大篆刻“月”字。
      那日,东方朔将刻“月”字的半珏给我看,下有流苏半的细穗而上无绳。他说,信不信由我。我拿下玉,冲出屋子时正见□□入烨苑,便求他送我回乔坊。他二话不说便同意了。
      回去我才知,久日未归而平阳公主也未送我回去,楚姬便去公主府要人,哪知人面未见就被没好色地轰赶出来。楚姬发觉不善,托人请回了延年,彼时乔坊内已乱成了一锅羹,只是坊外依然歌舞升平好似以浮华粉饰太平罢了。
      妍儿抱着我就哭,也牵动了我的悲观神经。
      延年恰好从外面赶回来。为了找我,他不顾宫规而私自离宫,受了杖刑还被责罚禁归皇宫乐庭。退回乔坊就如打回原形了一般,他一跌三丈都是因为我这个毫无血缘的妹妹。
      延年见了我,呆立了许久,忽然扬手却久久没有掴上我的脸。他丢给了我一句不带升调的“回来了”,而后径直离去。
      我一生已见的、未见的会有很多人,各色男人皆不乏。其中,我最看不透的不是逸世如半仙的东方朔,不是在游离中挣扎的东方剑天,更不是思慕悄然的李广利,怀爱隐忍的李当户或是痴情无畏的霍去病……即便是那个与我纠缠了两辈子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也是懂得了他的。
      可我不懂他,比谜更像谜,耗尽心力地去看清、去猜透似乎只是徒劳。独独不懂他——李延年。
      我去楚姬为我们李家置办的独院找延年,却意外见到了广利,这才想起他随卫青出征匈奴回来了。我有些恼自己竟将他忘了那么久,内疚地拉开抱着我的他,使劲地瞧:他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也许是在战场上长期奔跑,全身都十分结实;见高了不少,优越于我大半个脑袋,差不多快赶上延年了。
      广利看起来是十分健康的,可我拉着他手依旧傻傻地问:“还好吗?打仗苦吧?你有没有受伤?”
      他强势一般得将我包在怀中,亲吻我的头发,问:“你在担心?”
      我拧他腰间的肉,才发现竟没有一点儿肥肉让我拧。
      一边像小时候那样挠他,一边佯嗔:“你说呢,我不担心你担心谁去?”
      我弄得广利一会儿嗷嗷地叫,一会儿呵呵地笑。
      我脸上虽是得意般的笑,心中却不甚心虚:我不担心他,担心谁去了呢?
      两人正闹着,延年自屋里走了出来,笑声方止。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延年,简单交待近况后踌躇如何交待来意。他看着我,问我是回这个家还是待会儿回烨苑去。
      我咬着嘴唇,说:“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就回来——回这个家,这个让我冠着姓氏的家。”
      他沉默着回屋中取出我想见到又并不过多期望见到的东西,交接时竟冷漠得让人心碎:“你该回你自己的家了。”
      ——他的意思是,我不要回李家了。
      广利在我们的身后“哥,哥”的叫着,焦灼而无措。
      延年置若罔闻,径自回了屋子,不一会儿就从屋中传出悠扬箫声。
      我垂首,掏出怀中的半珏,恰好与青花布中刻着“烨”字的半珏相拼。珏如双月盘,一面“烨”,一面“月”,上面靛绳自左穿右,下方细穗挂绳自左穿右。
      我抿嘴,似欲哭,似将笑,不过是难言的苦涩,无奈罢了。
      广利过来抓住我的肩膀,恨恨地向后面的屋子大叫“李延年”,回应的却是箫音依旧。
      “利哥哥,”我踮起脚,将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吸着浓浓的鼻音,“我回去了。”
      于是我回了烨苑,再也没有回乔坊或李家去。
      刚压下去的病又如火复燃一般,病来如山倒,一直缠绵床榻至今。
      往日还有李妍他们的陪伴,而今的今日没有了……连东方朔都一去不归。
      我捻起一块红豆糕放在口中,甜腻得衬出心中无限苦涩。
      我阖上眼,仰头,轻轻地说:“生日快乐,独孤月。”
      另一个祝福生与我的声音重合:“生辰快乐,月儿。”
      我急于确认是不是自己幻听,迅速睁开眼,看到眼前多了一碗面条。
      见那大大的黑陶碗中清汤挂面,只有一个荷包蛋,又听东方朔说“我不会下面,你就将就下吧”,我却不禁欣然莞尔。
      侧过身子,我如一个乖巧的小女儿般抱着东方朔的肩头,唤着:“父亲。”
      他的身体却有些僵直,也没有像一位父亲一般轻抚我的后背。
      长寿只有一根,得一口吃完不能咬断。当我将全部的面吸进嘴中时已经鼓高了腮帮,咀嚼得很艰难,吃相十分不好看,一边吃还一边对着这位父亲大人傻笑。
      东方朔却没有笑,待我将嘴中全部咽下后,他脸色未变,话中却不乏失望:“你果真是全部忘了,独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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