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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贰叁· ...

  •   晌午时分,日光沐浴下分外慵懒。本只想小憩片刻,却没想到沉沉地就睡熟了。一觉醒来,忽然听到窗外有蝉鸣蛙鼓,这才发觉而今竟又到了夏天。光阴难熬,却还是这么快。
      去年的现在,我和去病还在河边游玩。嗅不尽的淡淡荷香,瞧不够的幽幽芙蓉,吃不完的甘甜莲子……回忆如昨,仿佛我与他还是那么好。可是,一年的光景,一切就都变了。
      我起身后稍稍收拾了一下,便去了妍儿的屋子。现在,我与她分住两屋。
      妍儿在床榻上,规规矩矩地平躺着,也许还没醒吧?
      轻轻地在她身边坐下,深怕惊动了这个泡沫般的瓷娃娃。见她紧阖的眼皮下滴溜溜地转着,我就无声地笑了,心里一下子就安慰了许多,想:在做什么梦呢?
      我小心翼翼地将压在她细眉上的青丝理去,动作明明已经够轻了,她却忽然像见鬼受惊了一般大呼大叫。我连忙握住她在空中乱舞的手,才发现她的眼睛还闭着,原来是做恶梦了。继而,眼泪就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一滴、一滴……又一滴。我执拗地去拭,可结果却是越来越汹了。我想,我知道到底是什么梦魇镇住了她。
      我退出了门外,没有叫醒她。看,我是多么残忍啊,明知她困了那个恶梦里走不出来,我却只看着不去帮她一把。她是那么无助,那样害怕!
      “哭吧哭吧!妍儿,等你哭够了,麻木了,一切就好了。”
      我也同样是心伤者,我不知道是否还有更好的办法。也许愚蠢,也许残忍,但很有效——如果最可怖的恐惧都经受了,就什么的惊悚都不觉得可怕了;如果最深刻的痛楚都挺过了,就什么样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人,是最懂得自卫的动物。当面对再也无法承受的痛苦时,他会选择忘记。彻彻底底,一干二净。

      我独自游走在街上。
      即便是夏日,人群依然熙攘,热闹不亚春日。其实我上街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身边的人除了去病还是去病……很难想到,有哪一次,身边没有他。我侧首,明明知道的,他不会再身边了,却还是有一刻的顿怵。
      从今以后,我的身边再也没有他了。
      蓦然想起一段歌词,情不自禁地变小声哼唱了出来:
      “空回眸
      “明知相思无从说
      “途难留
      “心上人儿天涯走
      “料峭春寒池水皱
      “密意未曾休
      “密愿难酬……”
      歌未了,人却不知不觉已到了啻舍。惊觉后,自嘲地笑了笑,我却不知是否该进去坐坐。
      我踟蹰了良久,最终还是——
      将欲转身折回,却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了一声,我定是百般狐疑,蓦然回首,那人颔首。
      “姑娘愿意同在下进去坐坐否?”
      我拿不定主意,到底是否该回绝。
      不是我懦弱,是这一步迈得太艰难。再多光阴的磨砺,再多岁月的洗礼,面对一个叫“情”的东西,我还是不能安然看待得失。在盛满美好回忆的地方看物是人非,这实在太过残忍。问世间,有多少人能做到安之若素?
      却不知如何称呼他,更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回绝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有些可笑,我与他算是故人吗?我不知他姓甚名谁,他也只晓得我乃乔坊的月女。
      他点了几碟小食,却不见喝酒。我擅作主张,要了一壶欢伯来,跑堂儿的刚转身,我又叫道:“要上等的佳酿!”
      那小跑堂儿许是鲜少见到我这样的女客,脚底险些一滑,踉踉跄跄,扭头盯着我瞧了瞧,才复离去。
      他也不说话,直到酒菜都上齐了,他仍是沉默着,只盯着我看。他的眼神似乎忽远忽近,也许一会儿是真正的在看我,而更多的时候又暗自思忖着自己的心事了。
      我心里是那么烦躁,却无法排解,于是将满满的一杯又一杯的酒水往肚里灌。肚子空空如也,酒又这样烈,喝得太急便呛得我咬紧了唇直流泪,头也晕忽,隐隐作痛。
      酒为欢伯,除忧来乐。
      “姑娘。”他盖住了我的杯,表明要阻止我。
      他的头微低着,也许真的喝多了,我竟错觉那是一种卑顺的恭敬。
      他轻轻地叹息,我听不懂:“怎会有如斯相像的人?这样……这样的人,有一个便足够矣!”
      我哂笑,似不屑,似讥讽,其实是自嘲。
      我貌似豪迈,击箸吟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知否,知否?”
      我想起了刚才没哼玩的歌,后面有一节:
      谁攀莲折藕
      千万丝成扣
      谁催发兰舟
      人对灯影瘦
      不信人间有白头
      肠断泪难收
      浊酒
      难入喉……
      ——我想,我现在是可以明白这种感觉的了。亦愁,亦苦,亦悲,亦痛……恨难忘。
      我想要告辞,他却万般挽留,恳求地说道:“我……姑娘,在下想请姑娘听一个故事。你听后……”他顿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起身欠腰,问道,“可否?”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未置可否,而后沉默地又跪坐在案边。
      我很好奇,他会给我讲怎样一个故事。世间的故事大抵如此,不是或悲苦、或离奇的身世际遇,就是时喜时忧、也悲也喜的旷世爱情……只是不敢相信,后者是眼前这个人会讲出来的。我犹记得第一次见他,他起初有莫名的敌意,而后又是无端的好感,他时而有冷漠的态度,时而却又是谦顺的表情,他有着诡异的身份……反正是他所有的一切,都给我一种“这个人是没有过多感情”的荒谬感觉,至少我的潜意识里觉得他是一个没有与女人谈过感情的人。
      可,他确实是给我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
      一个富家公子,一个名门闺秀。幼时互见倾心、婚约早定,年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许,本该是个毫无波澜的爱情故事,因为门当户对。这样的故事里,公子与小姐应该会渐渐长大,然后结婚、生子、抱孙、同穴……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永远地在一起。
      只是,如何也没想到,不谙世事的小姐喜欢上了公子的长兄,而公子的父亲以家法致死了自己犯错的亲生长子,于是那小姐便心碎致疯。而那公子,年少时也许不知,长大后即便知晓了一切,却依旧固执地爱着那个喜欢自己早已死去的哥哥且愿意为自己哥哥而癫狂的小姐——他的未婚妻,他早已发誓要一生守护爱惜的人儿。
      哪知,天意弄人,那公子一日上街游玩,却发现了一个与心爱小姐有几分肖似的女子,骤然心中就生出复杂之情。后来接触间,公子竟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女子。他自己也迷惑了,自己的心上人到底是谁了?他最爱的,是曾经为之许誓的世交小姐,还是而今这个活泼灵动的女子——爱昔人,昔人不见,音容淡薄;爱今女,今女柳眉凤眼,酷似昔人。
      后来,公子终究是放不下家中的万贯钱财,一个市井女子,终不过小家碧玉,无权无势,怎能与一家之主的崇高地位相比?他还是娶了昔人,他真正的未婚妻,那个也许有意也许无意助他躲过家变的女子,那个似乎真疯又似乎只是装疯的女子,那个他曾经深爱而今情愫难明的女子……
      世间总会有许多巧合,想到的、想不到的,皆为天意。那正受此情、彼情困扰不堪的公子,却偶然发现自己的夫人是昔人亦是今女——他万万没有想到,天意会如此弄人!
      历经波折之后二人终于恩爱缠绵,本以为故事终于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结婚,生子,抱孙,同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可惜,生活在大门大户的家族里,总是要面对太多的压力和阻力,纵然那位公子已然乃一家之长,却奈何还有不可遂愿的事情,譬如“恨乌及乌”的祖母,譬如不冷不热的母亲……也许,那便是所谓的“世事两难全”。他护不住自己的爱妻,也救不了自己的孩子,即便坐拥一切,亦有美人相伴,却还是寂寞。
      再说那位小姐,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子。家族中女眷依旧归祖母、婆婆管着,她只是在尽量扮演好乖顺孙媳和儿媳的角色。但暗中她却助夫帮业,丝毫不逊色男儿,是真真的巾帼须眉。然而,她也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自小的养尊处优,即便将姿态放着再低,可心中的怨不可能轻易放下——何况,她那未成形的孩儿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最终,坚守尊严不肯退让的小姐,竟请求深爱的丈夫休掉自己。
      多么骄傲的女子,顽固地自尊着,可悲地自尊着,就像冬日扬雪中无声哭泣的一枝白梅。
      公子气急了,以为小姐已经不爱自己,唯一想到的就是报复——他,要看着她低头。他发疯了一般纳妾取姬,每一位都那么美丽,可每一位的美丽都美得像她。只是,再像也不是她!
      小姐不肯退,公子亦不肯让,两人就那样相互深爱着,折磨着,为彼此痛苦着……直到,她带着他们的孩子永远地离开,在他不知的时候。
      他们最后也没有再见上一面。
      而她最终的遗言,竟是:“愿来世相忘,求再生陌路。”
      或许她是解脱了,却将两人的痛楚全部丢给了他。公子恨小姐却更爱她,他这一生都在搜寻着与她相似的女子,哪怕一点点也会想方设法甚至不折手段地留下来。他,而今是真正履行了曾经的诺言,“你要疯,我陪你一起疯” 。公子无法死心,无时不刻在回忆着曾经的点点滴滴,品味着她的一颦一蹙,她的笑靥,她每一个瞬间的美丽。他
      那位公子,至今还在寻觅,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她。
      他,抑或她,原来都是那么残忍的人,对自己,对爱人。他们又是那么可怜的人,只因为爱。
      听罢,我面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心中却不能不唏嘘不已。没来由的,我觉得心在痛,细细的、密密的,在无数个地方将我的心脏包围,将我的情绪攻溃。我低下头去,不想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悲戚的眼神,还有眼眶里的泪。
      那位小姐,一定很爱她的丈夫。我觉得她不适合生活在这个时代,因为她更像现代的人,她竟然想追求自尊——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女人何来的自尊?她让我想起鲍鲸鲸在《失恋33天》里写到的一段话:
      尤瑟纳尔说过一句我一直觉得无比刻薄但又无比精准的话,“世上最肮脏的,莫过于自尊心”。此刻我突然意识到:即便肮脏,余下的一生,我也需要这自尊心的如影相随。
      我又何尝不像故事中的那位小姐,宁可不要爱情,也不愿意低头……即使,我是错的。
      “姑娘?”他叫了我一声,却没了下文,似乎在等我开口。
      我微微抿起唇,说:“情爱难说。世间万象,较之悲苦更甚者亦不乏。”
      我说得很淡,但我能明白那个女子心中有多苦、有多痛,因为我也同样矜傲得不可一世,因为我也守着我顽固的自尊心。因为,我像她。
      我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开口终究只剩下一声旷世苦侣共同的叹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听我如此感叹,震惊,却将头缓缓地低了下去。
      我起身离开,他也没有再挽留我,也许他是兀自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沉思中了吧?
      这个故事或许半真半假,一定不是他的本人的过往经历,却定然也有他的一份角色。他应该是沉浸在了那段哀戚的回忆中了,也许甚至迷失在其中了。他这个状似局外人的人且如斯,那这场也许凄却不一定美的爱情故事中,真正的男、女主角,彼时大概更是痛苦得不可复加了吧?但人死不能复生,一切都已成往昔,尘埃落定。
      我认为,忘记,是那段“曾经”最好的归宿。
      本不愿意打扰他,但我终还是自私地想自己多一些。他只是偶尔一次回忆时被扰乱,而我可不希望以后的日子会有无休无止的叨扰。或许多虞,但先说一声还是好的,我低头礼貌地说:“足下,忘就此君我陌路,再无纠葛。”
      他抬头看我,微瞪的眼中不无震惊。嘴唇蠕动着,他仿佛急着要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我恢复冷漠且疏离,道:“我留下来听了足下的故事,作为交换,请足下回去后什么也不要提起——你,今天并没有见到小女。”稍顿,声音愈发显出凛然寒意,“我相信,你的主人很信任你。”
      ——是笃定的陈述句,而非探试的疑问句。
      他的眉头蹙了一下,很明显的为难,但并为见到一点迟疑:“是。”
      我欠了欠身,道了一声“谢谢”,离去。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句蕴着淡淡愁绪的诗,就像一个魔咒在我耳边挥之不去。或许,还萦绕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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