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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壹壹伍· ...

  •   忽然,一切都变了。我不知怎的,又从水中回到了陆地,眼前是一片祭祀的情景。火光盈盈,我却透过了篝火,看到竹床上躺着一个婀娜的身姿。这时,周遭涌上了一圈人,他们穿过我的身体,围着篝火起舞,口中唱着骇人的祝乐。
      我穿过人群,穿过篝火,悬浮在火光之上,看到了那竹床上躺着的女人。她闭着眼,嘴角微抿,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我看见她眉心嫣红,绘了额妆,三瓣水珠,一正三倒,中间那滴犹如坠泪。看到那微微凸起的“坠泪”的一瞬间,我想要伸手去抚摸,心却一阵悸痛,悲伤的情绪层层涌出。她的睫毛翼动,眼泪从眼角滑落出来。好像这悲伤的心情不是我自己的,而是受她感染。
      俄顷,火光覆灭,周遭的人竟都化作一根根白毛,飘落下来。那白兽又出现了,先是十分娇小玲珑的一团,像我当年初遇它时的稚幼模样;它匍匐在地,渐渐变大,又渐渐幻化人形。我大惊,只觉得这白兽幻化的人形虽然像个妙龄女子,却有千面,我竟然看不清她的模样,只是觉得“她”长得像极了我熟悉的人,一会儿觉得像籽烨,一会儿又觉得她像谨珏或是忆悯,再看看又好像冰镜,倔强而哀伤的神色却很像钩弋……还像是年轻时的卫子夫,仔细又仔细地琢磨,却更像是我自己。其有千面,继而无相。
      我以为“她”看到了我,眼神却好像望着远方,“她”环视四周,眼中时而深情又时而空洞。我见“她”缓缓垂眸,凝望竹床上的女子,伸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她”说:“吾主之玥,汝心既死,精魄囿于斯。虽为药兽,吾亦回寰乏术,无法医之。”
      “未可救主,药兽无能……”“她”一遍一遍呢喃,像是自责,更像是哀恸,忽然又化身成兽,电石火花之间鲜血四溅——它竟然咬断了竹床上它片刻前还称为“主人”的女子的脖子。
      可是,为什么,我感受到的悲伤的情绪却在一点一点散去。我似乎看到那女子嘴角盈盈上翘,有若有若无的一丝微笑。
      反而是药兽更加悲伤,匍匐在女子身上呜咽着,女子的鲜血染红了它雪白的毛发。
      不知过了多久,药兽忽然仰首一阵长嚎,仿佛天地都为之动容。它围着女子来回踱步,绕行数圈,最后停留在女子颈边,一点一点将女子身上的血渍舔尽。其实能看得出来,它很爱它的主人,因而弑主之痛难以言喻。
      却就在我为药兽心疼的时候,它又突然伸出利爪,直刺女子眉心。只见女子眉心闪现一道极其微弱的白光,莹莹然,犹如一团雾气,随即伴随着碎裂的声音。
      女子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周遭的一切在我眼中都变得愈加模糊,像是海市蜃楼中的一幅幻境。那一身血色的药兽,身形倒是还很清明,却变得越发躁动起来,围着那女子不停地转圈,大大的蓬松的尾巴也在女子身上来回扫动,好像想要保护自己的主人,不让她消失似的。可是天违其愿,女子的身体终究消逝不见,只是在她首级之处,留下了一枚布满裂痕的莹白珠子。
      ——我见过这珠子,很多次,在梦里,残忍的血色氤氲弥漫中,奄奄一息的籽烨称它为“神玥”。
      我的指腹抚上自己的额间,顿时就听到籽烨的声音,渺茫的,很远很远,她念着“血喂神玥,应我遗鸣,彼女复归,长生长安。”
      玥珠在一瞬间崩裂,碎片四溅,那药兽一跃而起,似乎是想保护它。而因籽烨的声音所扰,我抱头大叫,声音和药兽的嘶鸣交缠在一起。忽然,药兽像是发现了我一般,再次腾空而跃,似乎要向我冲来……眼前的一切骤然遁入黑暗,又变得白光涌动,流光闪烁间渐渐仿佛有人影晃动。
      我睁开眼,周围的事物还不能看得清明,却隐约能看到眼前人藏青色额带上绣着的一个黑字——“羽”。我下意识地要抓住他的手臂,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就任由自己的手顺着他的衣物滑落。
      我的身上湿漉漉的,冷得刺骨,就好像自己在一寸寸结冰,像是要同这僵硬的地合为一体似的,冻得骨头都要裂了。
      我细声哀求:“求你,带我去见他,陛下……”
      说罢,眼前一黑,我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倚着城墙而坐,身上盖着一件黑色披衣,披衣里面我自己的湿衣服已经冻得有些发硬。一阵一阵地风带着一阵一阵的凉气往我骨头缝里钻。
      我环伺周围,已不见羽林骑模样打扮的人的身影,甚至没有一个人影。
      大约是过了晌午,乌云后的太阳是白茫茫的一团光。一天的光景就这般过了一般,怪不得常言道是“时不我待”,时间真的不多了。
      尝试了好几次,我才感觉自己能够使上一点力气,便扶着城墙缓缓站了起来。可刚走几步,却因腿脚麻木,又摔在了地上。我满心的悲情渐渐化作了满腔的委屈:“刘彻啊刘彻,你这是要我生不如死!”
      我这般拼命,为了他,可给予我最大阻碍的却也是他。
      匕首就抵在颈上,我仰着脖子,大声尖叫甚至破音:“出来!羽林骑都给我出来!我要见陛下,否则我就死在这里!”
      疾如一阵风,我的眼前便忽然出现一排八人,一身黑衣,软甲覆之,清一色的藏青色抹额,绣着一个“羽林骑”的“羽”字。“为国羽翼,如林之盛”,是为“羽林”。使出一支羽林骑来护我周全,刘彻他倒是着实疼惜我啊。他从来都在安排我,却从来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以为他自始至终都在放纵我,殊不知我自始自终都没能自己选择。
      “陛下有令,吾等护送夫人去离长安,不得复返。”为首的羽林光禄勋作揖,道。
      “若要我离开,除非抬着我的尸体走!”我说,“否则,送我回宫。”
      儿时初入长安,我是多么害怕这座城池,甚至时时刻刻都会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唆使自己逃离;而如今,我却不想再离开它,再也不想离开,它却如此残忍地将我拒之门外。
      “陛下料想夫人如此,若是逼得吾等现形,夫人执迷,陛下便有一话命末将带到——太子已入未央,夫人毋念旁杂。”
      “他不在未央宫中?我不信,他,他如今……这般,又能去哪里?”
      我再次相逼,要求那羽林光禄勋速速想个法子放下城门,让我回宫,去见刘彻。
      羽林骑却只是当今陛下的羽林骑,保护的人是我,听命的人却不是我。那羽林光禄勋领着一干羽林骑不为所动,只是跪在我的面前,与我僵持。我想不出其他方法,只得一咬牙,用匕首划了自己左臂一刀。羽林光禄勋未曾料到我会如此刚烈,竟以自残相逼。许是担心我有什么闪失,原是远处跪拜的他,却转瞬就站在了我的面前,要夺我手中的匕首。
      我连忙又将匕首架在颈间,不甘示弱,厉声威胁:“带我进城,我要入宫面君。”
      “夫人又何苦令末将为难?”
      “尔等又何苦为难于我?”

      待我回到未央宫时,偌大的宫群却犹如一座巨大的死墓,了无生气。我直奔君王寝殿,却是宫门紧闭,就连廷尉郎官都没留下一二人。我却仍是不信,便认定了刘彻就在那中冓之中,认定了他还是在等我回来。
      我几乎是用身体撞开那座门,奔正殿而去……而大殿之中,案后正襟危坐的却是我儿——弗陵。他正捧着一卷竹简攻读,宫人们都被屏退,他身边连伴读的童子都没有留下,这情景让我恍惚想起幼年时的刘彻。
      “母亲,父皇让孩儿在此恭候您。”弗陵放下手中的竹简,起身拜见,道。
      “弗陵,快告诉母亲,你父皇现身在何处?”
      见我一身狼狈,弗陵本就有些疑惑,他没有立即答复我,却看到了我被鲜血濡湿的半边衣袖,大惊:“母亲,您受伤了!”
      我瞧了一眼自己的左臂,衣袖破败,血渍沁染。鼻子一酸,旋即竟大哭起来:“弗陵我儿,你父皇究竟身在何处?他去了何处?”
      弗陵匆匆跑近,抱住了我,慌忙安慰:“母亲莫哭,莫哭。”
      “父皇今日气色竟然大好,说是在殿中躺得疲乏了,想见林木。听闻盩厔离宫的五柞树已见新绿,便令郭大人备了御辇,要去五柞宫小住几日。”弗陵说道,“儿臣今日未见母亲,原本心中存疑,却听闻父皇道是母亲离宫与旧友相见去了。父皇特意嘱咐儿臣守在这里,料想如若母亲放心不下父皇身体,提前回宫,便要儿臣劝慰母亲安心。父皇还说,母亲与故知久别重逢,理应长谈叙旧,无须挂念庞杂。况且那人亦是父皇故交,父皇不忍憔悴晤之,心中盼望母亲能代为殷勤款待。
      “儿臣今日倒也有些不大懂父皇之心意。父皇竟再三强调说要母亲不必太早回宫,趁着友人尚未远走,且速速回去一见……现下一瞧,父皇果真是料事如神,亦是父皇与母亲心意相通。”
      “你这孩子,晓得什么?”
      听罢弗陵所讲,我心中却是百味陈杂,乃至苦不堪言。
      我反抱住弗陵,说:“随母亲去五柞宫找你父皇,可好?”
      “这……母亲有所不知,父皇早料到母亲放心不下,势必要前往五柞宫寻父皇而去,便下了旨意说是要静修几日,旁人不得叨扰,母亲亦不必去寻,自陪故友便是。而儿臣也须替父皇守在在这未央宫中。父皇命儿臣这几日就留在这殿中,熟读《尚书》之《周书》。若是父皇回宫之时,儿臣能经得住父皇的考问,父皇便许儿臣一个愿望。”
      “告诉母亲,弗陵想求什么愿望?”
      弗陵若有所思。
      “早前儿臣是想搬来与母亲同住,可思前想后,自知这不合礼法。”弗陵说着,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纠结,仍在思索,继而说道,“那儿臣便想求得一匹汗血宝马的小马驹,这要求父皇大约是会肯许的。”
      我抚摸着弗陵的后背,心想我的儿子年纪还这样小,到底是天真烂漫,若是离开了父母,他要怎么长大?
      我说:“弗陵,若是日后父皇、母亲不在身边,你凡事可倚仗霍大人。若遇难事,唤他一声‘叔叔’便是,记住了吗?”
      “母亲说的哪里话?”弗陵急忙反诘,“父皇也曾说过相似的话。父皇要离开儿臣,难道连母亲也要离开儿臣了么?”
      我心口一痛,便想起刘彻托孤一事。
      “母亲不离开弗陵。只是我儿到底是要长大的,身为太子,你日后须继承大统,独当一面。”我忍泪,说,“母亲会老,会离开你,终不能陪你长久。若是哪日母亲不在,弗陵不可哭、不可闹、不可软弱无能、不可恣意妄为,要做出个太子的样子来,像你父皇那般荫庇子民,你明白吗?”
      “儿臣谨记母亲教诲。”
      “弗陵……”
      “嗯,母亲?”
      我欲言又止,只说道:“你在殿中好生读书,母亲……母亲出去走走。”
      走了两步,脚下微滞,还是忍不住回眸,却见弗陵竟默不作声地望着自己。我努力再努力却终究挤不出一个像样的微笑,只是说:“弗陵,我儿,你要好好的。”
      “那母亲今日可会与儿臣一同用晚膳?”他问道。
      我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出了大殿,又离了宫门,我仿佛还能听到弗陵诵读《周书》的声音,却再无回首。
      我是一个狠心的母亲,终归是自私而无情,总是不能陪伴我的孩子长大成人。

  •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快乐,有情人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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