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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壹壹肆· ...

  •   马蹄款款,有些颠簸,我醒来时觉得浑身都是酥软得,仿佛要散落一地一般。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连那臂弯中的温度都是如故的。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灞桥上摇曳的杨柳,二月柳絮不飞,飘飞的是绒绒的雪。瞧那垂柳依依,灞水汤汤,仿佛春天就要到了;看那雪花飘飘,冷风习习,也许春天还很远很远……
      “你要带我去哪里,”我问,“去病?”
      身后人不说话,马蹄仍是蹬蹬不止。
      “若是陛下醒来,见不到我,他会发怒的。”我说,“送我回去吧,去病。”
      而他,置若罔闻。就仿佛,他怀抱中的我只是一个无声无息的物件,一个包裹,一把剑……甚至只是一片虚无。只是要继续赶路,马儿跨过青石的灞桥,我们渐渐远离那四方如囚的长安城。
      一阵风穿过桥底,呼啸如同女子的恸哭,哀哀戚戚的嚎啕。
      我的心像是被猛扎了一下,周身一个激灵。终于是按捺不住,我伸手欲夺去病手中的缰绳。他自然是不会让我如意,手腕一拧,使我在毫厘间错过了缰绳。
      我又以上后肘去顶他,命令道:“让我回去!”
      去病却一言不发。我只觉得腰间一紧,他左臂紧紧箍住了我,而右手持缰绳,用力一振,只听“驾”的一声,马儿就撒腿狂奔起来。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冰冷的如锋利的刀刃划过我的脸颊,疼得发麻。
      我用尽全力挣扎,却终究逃不过去病的束缚,听着蹄声匆匆,就像一枚一枚的钉钉入心头,一点点的泄气,仿佛要被抽空了一般。回首望长安,路远茫茫已不见来时路。不觉的,我就落下泪来,簌簌不止,渐渐如涌,宛若江水溃堤一般一发不可收。
      我不敢去看来路,更不敢去看前程,甚至不敢闭眼,我一闭眼就会想到漆黑而空旷的宫殿,中冓如墓般沉沉,而刘彻就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不动,身边空无一人。没有群臣,没有郭义,没有弗陵,没有我……我发过誓,再也不会离开他,他的身边怎能没有我?
      “去病,你若爱我,你于心何忍?”
      说罢,我拼死一搏,猛地侧身一倾,去病措手不及,只听一声马嘶,他被我连带着一并跌落下马。去病抱着我,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这才感觉到疼,像是从骨头缝里渐渐渗透出来的。
      “可有伤到?”只听去病急切地问道。
      我却只是说:“去病,放我走,让我回去。”
      须臾之间的凝滞,他忽然翻身压在了我的身上,不由分说,撞击和吻猝然地砸向了我。我越是挣扎,他越是激烈,我们撕扯成了一团。仓皇之间,我从腰间扯下了匕首,慌乱不择地刺中了去病的腰。他一声闷哼,腾出一只手来捉住了我的左腕。匕首还插在他的腰上,我的手还握着匕首,而他的手还捉着我的手腕,他的吻与撕咬却不曾中止。
      我的手与腿都受了他的桎梏,只能以头抢额……
      去病压在我的身上,头深深埋入我的颈窝,他粘腻湿热的血渗入了我的指缝。
      “去病,你在流血!”
      他却没有理会我,只是隐隐约约,似乎在哼唱一首匈奴人的歌。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听他哼唱过,在酒泉边,他的声音已不如曾经清朗,歌声愈发显得苍凉。歌词的大意是一对匈奴男女,男唤“斡准”,女叫“阿次兰”,他们在水边相遇,互生情愫,后来斡准却发现阿次兰是仇人的女儿,痛苦不已,于是远走他方,而阿次兰就在水边,握着斡准用过的箭,等着他回到自己身边,从春等到了秋,从夏等到了冬,斡准还是没有回来,阿次兰猜想他在远方已经有了新的爱人,就用手中那只斡准用过的箭在水边殉情而亡……
      “无论远方斡准是否有了新的爱人,他都已不再是曾经的斡准,只是爱他的阿次兰太固执,始终不肯放下。”
      “爱,又怎放得下?”去病叹息,“实则无关‘放下’,未月,是我不忍心你长乐掖庭孤独余生?”
      他若爱我,我问他“于心何忍”;他答我“于心不忍”,因为他爱我。
      去病推开我的手,匕首连带而出,血肉刺啦作响。他捂着腰际,翻身而起,尔后拉起我,近乎粗蛮地扯入他的胸膛。他抱我抱得很用力,仿佛要将我揉碎到他身体里。
      我想,他是知道的,如此的拥抱,这真的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我能感觉到他浑身在颤抖,再一次收力,他的心脏离我的身体那么近,鼓动的韵律灼烧着我的后背,一次比一次强烈,仿佛随时就要跃入我的胸膛里。
      他呢喃着,不知是否在问我,抑或只是感慨:“到底错在了哪里?”
      其实男女之情,从无对错。可以执手相依的便是终成眷属;若是不可,也只能说是一个“有缘无分”。去病于我,大抵是金岳霖之于林徽因,不是心中没有过他,只是更爱另一个人。
      “是我负了你……”
      我说话间,去病伸出了手,他那句“随我走”余音未尽,电石火花之时,我已经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喉头。
      “未月!”他本是要来抢夺我手中的匕首,却戛然而止,端详着我手中的这柄半旧的镶着青白色羊脂玉麒麟的青铜匕首,许久才开口,“我送你这柄匕首,你想护你周全,不是想你用它来威胁我,甚至伤害自己。”
      “去病,我爱他,我爱他……”我哽咽着,“哪怕只剩下一炷香的时间,我也想留在他身边。”
      “他老了,身边的人离开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压在他肩上的天下,太重,而能帮他的人越来越少。”我说,“他需要我,我得陪着他,因为我是他的妻。”
      去病自怀中掏出一方锦帛,递给我,帛书上朱砂半干,赭红尤艳,那苍劲如柏的正是刘彻的笔迹,唯有寥寥四字:
      “陌上花开”
      “缓也好,急也罢,可到底是一个‘归’字。”我一边望着去病的眼睛,说道,一边小步后退,手上的匕首却没有离开喉头半分,我说,“去病,他虽托付我于你,却舍不得我走。”
      说罢,我就转身飞奔而起,那尽头是长安城,是未央宫。
      但我很快就被去病追上了,他的马拦在了我的面前,来回踱步,阻挡了我的去路。我仰头望着他,一眼苍凉。
      良久,去病向我伸出了手,示意我要拉我上马。
      我摇了摇头,再一次举起匕首,要以死相逼。
      “你若在此伤到自己一丝一毫,我则誓要带你远走,教你绝不再回那长安城中!”去病大约是真的恼怒了,额上青筋暴起,望着我的眼神阴戾戾的,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像是在看匈奴人,看他的敌人一般的眼神,“你若亡于此处,我陪你便是,反正我早已是个‘死人’。”
      去病再一次向我伸出手来,小臂一振,我只得默默收起匕首,顺从了他。他扶稳了我后,却翻身下马,拉着缰绳调转马头。他抬起头,一遍抚摸着爱骑,一遍望向长安城的方向。
      “抓紧!”去病将缰绳塞到我的手里,他扬手一拍,马儿朝向前方跃蹄奔腾。
      很快,疾风就吹散了去病最后的叮咛,他说:“好好活着。”
      就当那只是风声,就当我们没有最后的道别与寄语。因为,我怕是又要失信于你。好在此生我们再无相见。你就当我会像你说的那样吧,而我更愿你好好活着。
      去病,希望来世你不会再遇见我,不会在任何一个不值得爱的人身上耗费一生。离我魔障,愿你幸福,此生、来世。
      苍天凉薄,二月早春,还是这样阴寒。风鼓如哀乐,鸟嘶如丧哭。遥望长安,城楼愈来愈清晰,愈发高大,犹如有盖顶之势。封锁的城门,是天堑,将我阻断在他的城池之外,咫尺而天涯,可望而难及。
      我翻身下马,用力拍着城门,那一声一声“开门,我要进去”却湮没在无情的风声里。
      刘彻啊刘彻,陈阿娇的我倾尽一生都在为你的江山让步;而今的我,夫君、儿子,甚至我的半世都锁在这座长安城里……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容不下我?
      开门啊,我要进去!
      然而无论我如何呼号,如何拍击,也是徒劳。叫嚷没入风声中,城门岿然不动,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无力,比任何一次都要绝望,因为我真的无计可适当。心仿佛在一点点地崩溃、死去。
      我回身东望,只见千里郊林空余木枝,未有一丝新绿,萧瑟便如我此时此刻的心境。再见那护城河,绿水款款,两岸浅草上还有冰凌。有鸟飞过,长嘶不止。三三两两的人见到城门已关,或是颓然就地坐下,或是无奈摇头转身,或是木然不知所措……阿彻啊,你看呀,你的山河子民如此没有生气!
      忽然不知哪儿来的蛮力,我掏出匕首,用力刺门,我疯狂而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动作,染着鲜血的木渣四溅,那厚重高坚的城门却透不过一丝城里的光。我已满手鲜血,却麻木得不知疼痛。同样麻木的是旁人的神情,他们看着我哭,看着我闹,看着这座城池拒绝我,城门纹丝不动。
      匕首掉落在地上,我也无力跌坐,捂着脸,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手上甜腥粘腻的血粘在了脸上,难受,难受到了心里。
      忽然觉得痒,一股湿濡的热气喷在我的手背上。我听到有人尖叫,有人抽吸。呵,耳朵听到的世界倒是比看到的要生动的多啊,原来这个暮气沉沉的世界还有声音。原来,我还有感觉。
      我挪开手,只见一只白兽,像狐狸,又像狸猫,通身雪白,却有一双宝蓝色的眼眸。似曾相识,它却比我记忆中要高大许多。我想伸手去抚摸它,心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要是只是一场诡谲多变的梦该多好啊,醒来时我还在长安城未央宫中,就在刘彻身边。
      那白兽舔着我的掌心,呜呜地叫,乖巧地像一只狗。
      “你是不是我曾经遇到的那一只药兽?”我又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它是否听懂了我的话,却忽然有了反应,猝不及防地向我扑来。我下意识地抓起地上的匕首,要刺向白兽。奈何一击刺偏,反教那白兽咬住衣襟。还未等我作出反应,我已经同那白兽一起落入了护城河中。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的记忆似乎有些断片儿,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掉进水里的。
      冰冷的河水像一只手攒住了我,我渐渐无法动弹,渐渐无法呼吸。朦胧中,仿佛看到那只白兽,一点一点化作人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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