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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壹壹陆· ...

  •   一个女子,胆敢策马掖庭,敢影闯宫门禁卫,大汉立国本以来,我大约是第一人。马蹄踏破,一骑红尘,西向盩厔,片刻不缓……寒风如刃,一切都在倒退,我感觉自己在和时间赛跑。
      五柞宫前,数亩之地,错落有致地种着五柞树,皆已上新绿,星星点点倒有些寥梢的春意。上一次来五柞宫,还是两年前,这里草木郁然,最适合度春。刘彻在庭前亲手植下了一棵五柞树幼苗,约莫半人高,他说待到枝木长成、树冠如盖的时候,便要与我在树下喝茶、对弈,听我抚琴、唱歌。待到今年季春,那小树必定也是亭亭的模样,只怕我与他却是等不到喝茶对弈、抚琴唱歌的那一天了。
      只见五柞宫外的阙楼上士兵远眺,大概早已发现了策马而来的我。宫门外两列士兵严阵以待,长矛相交,阻断了我的去路。而郎官更是已经手扶腰间大刀地候着我。
      “我要见陛下!”
      “无陛下传召,谁人不可擅闯宫门!”
      “本宫,乃夫人李氏,今要见陛下,谁敢阻拦?”我翻身下马,站在那郎官面前,横目相对,重复道,“谁敢阻拦!”
      “娘娘?”那位郎官一脸狠色,上下打量了我几遭,腰间的大刀已经露出半边白刃。他一面防着我,一面命令一个小士卒入宫殿请示。而我与他剑拔弩张的时间里,每一分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士卒领着一个人自宫门里出来了,我见是郭义,心中喜忧参半。
      “郭义拜见夫人。”郭义顺手将那郎官的佩刀往刀鞘中一退,旋即向我行礼,继而说道,“小的这就护送夫人回未央宫。”
      “本宫哪儿都不去,本宫要见陛下。”
      “陛下有旨,命夫人明日即启程前往甘泉行宫。”郭义说,“还是让小的护送夫人回去,早做打点吧。”
      我一声“好——”余音未尽,毫无防备的郭义已经被我挟持,我的匕首锋刃就贴着他的喉头。我对那郎官说:“大人,劳烦速开宫门。”
      那郎官瞧了一眼郭义,只说了一句“郭大人受苦了”,却不由我。
      而郭义亦是镇定,劝道:“夫人还是莫使这般无用行径,陛下不愿见夫人。便是夫人要了小的的命也是无用。”
      “那我的命呢?”我将郭义往外一推,故技重施,匕首又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郭义面露难色,问道:“夫人这是何苦?”
      “我要见陛下。”我说,“陛下不愿见我,我却必须见他。这五柞宫,我如何都要进去的。”
      郭义叹息一声,做了让步:“夫人莫伤了自己的凤体,随小的来便是。”
      我怕郭义使的是权宜之计唬我,便不愿放下手中的匕首,只说要他在前方带路。
      不知是否是我眼花,或许是这半日辛苦又疲惫而出现了幻觉。我似乎看见宫墙上站着一个女子,她一身白衣胜雪,衣袂翩翩,单足轻点墙头青瓦,仿佛飘在空中。只是乍的一眼,我便觉得那女子十分美丽,又有几分眼熟,再定睛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模样,每一眼都是另一副面容,宛如千面……我心中一惊,再瞪眼去瞧,那白衣女子果然幻化成一只通体雪白的兽,宝蓝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我。它似乎与我有片刻的对视,突然往城墙下纵身一跃,至半空中便消失不见。
      这一段关于药兽的幻觉,和溺水时的一样,可它到底是真的,还是……
      宫门渐渐打开,只见绿水弯绕,山石各异,五柞树等林木都发了绿芽,土地上也冒出了茵茵绿绿的一簇簇。只是人迹鲜少,更显得这宫廷冷清,一派沉沉暮气。过了石桥便可见清梧观,两年未见,清梧观前三棵四季常绿的梧桐树竟枯了两棵,还剩下一棵也是面前不堪。我见那梧桐树便心中难受。
      集贤殿前,仍是两列卫兵,兵戈相交。郎官见郭义与我,面色瞬时凝重,只见郭义摇摇头,伸出右手示意,那郎官才迟疑地命卫兵放下兵戈,继而亲自开了宫门。甫踏入宫门,就见庭中石径两侧,宫人们都伏跪在地,垂头颔首,大气不敢一下。
      郭义对那些宫人视若无睹,只是对我说:“夫人放下匕首吧。”又说,“夫人容后,小的进去禀报。”
      我只丢下一句“不用”,也顾不得自己形容不整,就一步更疾于一步地冲进了殿中。转入中冓,只见一排豆灯,灯烨摇曳,哔哔啵啵地响着。
      我见刘彻躺在榻上,似乎是睡着了,便收起匕首,小心翼翼地走进,生怕惊扰了他。却没成想,他是醒着的。我就知道,他在等我,等我回来。
      “你来了。”他说。
      只听他这一声,仿佛就抽干了我浑身的气力。我顿时瘫坐在地,伏在他的手边,声有哽咽,道:“你拦得我好苦!”
      他抬起手,缓慢地、轻柔地拨弄着我的头发,似乎想为我理顺。他从未见过我如此狼狈不堪的样子,而我又何曾愿意他见到自己不美丽的样子,只是此时此刻却顾不得别他了。
      他说:“朕原也不想这般。”
      “可你到底还是这样做了。”我说,“怪我‘姗姗来迟’的是你,说什么‘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的也是你。”
      “即日启程,及至酒泉,正是三月时节,塞外风光旖旎。出阳关、玉门,向北可至伊吾卢,向西可去龟兹,经扜泥可往于阗,再远走即途径乌孙、大宛、月氏……”
      ——这些是我曾经讲给弗陵听的。弗陵夜里睡不着,就缠着我讲西域的故事,有时被缠得不耐,我就告诉他说“母亲又没去过西域,那些故事不过是编出来哄你这样不好好睡觉的小孩子罢了”,他却坚信不疑,百听不厌。于是我也没有办法,只得不厌其烦地给他讲饮马瀚海、封狼居胥,讲风吹草见、牛羊成群,讲马嘶鹰啸、批把铮铮,讲大夏国的商人卖布,讲大宛国的葡萄园和夜光杯,讲“耄耋国”里与日月齐寿的智者,讲“女儿国”里等着姐姐回家的少年达多,讲妫水之畔月氏人的热情好客和匈奴人的凶悍好斗……我讲过很多故事,可刘彻偏偏没有听到我给弗陵常讲的那一个:
      “从前有个国,国里有座城,城里有皇宫,宫中有朝堂,朝堂坐天子……”
      忽然,殿中静了下来,刘彻仿佛沉沉地睡去了,呼吸轻弱而绵长。时间宛若在他的呼吸声中渐渐凝滞,终至停止。我为他掖好薄衾,凝望中不知不觉就走了神,他的鬓发如雪原,我的眼中一片苍凉。
      “陌上花开缓缓归?”戚戚然,我心中感叹,“只怕花开荼靡,便等不到归期。”
      我哪里都不去,什么也不做,不去想任何人和事情,只想放空自己,待在他的身边,听着他的呼吸声,感受到他的存在就够了。就算化作木石,我也愿意。
      渐渐地,我在刘彻的身边睡去,莫名的安心。若是长睡不醒,又何尝不好?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苍池边他唤我“姐姐”,梦到我在漪兰殿外偷听被他发现,梦到他许金屋之愿、誓要娶我为妻,梦到长安街头的相遇,梦到他救我于泥淖,梦到我们天地为盟,梦到我们争吵不休……梦中的我们还没来得及幸福,那些闪现的情景却越来越糟糕,我们失去一个又一个孩子,我们之间出现一个又一个阻碍,终至我孑然一身、立于长门宫的阶前仰头望月,月亮晴了又阴了、圆了又缺了,我等啊等,却始终没有等来他……
      心痛得难以复加,却无法从梦中醒来。梦里的月亮红得诡异,我明明想说“若有来生,愿我忘记他,不要再遇见他”,望着那月亮却好像说不出假话,话音出了口还是成了:“若有来生,愿我不要忘记,愿我们再相遇,愿一切有所不同。”
      若有来世,愿有生生世世。
      月亮渐渐缩小,仿佛被黑暗吞噬,直至变成拳头般大小,又变成一颗泛着萤光的珠子。黑暗中像是突然冲出了什么来,忽然之间,挟着那颗月亮,一道白光似的击来,穿透了我。我便听到渺远的,似乎有人在低吟: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只见他风姿绰约地走近我,像是从光里走出来的人儿。他的眼如秋波,眸中倒映着我的模样,却漾出了淡淡的忧伤,他说:“偏何姗姗来迟?”
      我知他是在责怪我,我有满心的话想对他说。只是还未开口,一阵风沙袭来,转眼我便迷失在茫茫大漠荒原。我找不着他了。我大声呼唤着“阿彻”,四面渺然,空无回音,我看不到方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于是嚎啕大哭起来,只觉得撕心裂肺。眼里的泪却不曾落下,不知是不是被梦中的漠风吹干了,却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拭去了——是他,我知道一定是他……就这样坚信着,竟然从梦中醒来了。
      醒来的时候,眼睛还是酸胀的,眼里有泪,模糊不清,而刘彻的指尖还停留在我的眼角。
      我撑起身子,自上而下地望着他,他的眼眸出奇的明亮,就像我梦到的那样,如秋水碧波,能倒映出我的模样。
      我欣然问道:“你醒了?”
      他却答复我:“你回来了?”
      ——这一声,竟像是阔别重逢,许久的等候。
      “朕就知道,你会回来。”
      我一怔,原想应一句“那你还要赶我走,将我拱手让人?”的,却听到刘彻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朕等你,一年、十年也好,百年、千年也罢,朕一定能等到你。还和那天朕看到的你一样,一点儿都没变。”
      他缓缓地抬起手,抚摸我的脸庞,忽然不说话,只是看着我,颜色逐渐怆然,继而呢喃:“朕乃天子,坐拥江山,竟留不住心爱之人的命?”
      说罢,他的眼眸好像渐渐黯淡下去,就像一瞬间心灰一般的神情。我听他这一句没来由地责叹,惶惶不安,不敢确定他是否还心思清明。于是急忙在他眼中追寻自己的影子,然而那双眼眸已经变得浑浊无光。
      我轻唤了一声:“陛下……”
      很静,像是掷石入潭,却没有回声。
      “经年已往,你却容颜未改,仍旧环姿艳逸,倒是一如当初,梅花树下那出尘绝世之人的模样。”刘彻终于缓缓开口,断断续续地说着,眸光忽明忽暗。稍顿片刻,他竟然说道,“你还年轻,朕却老了,他将比朕陪你更长久。朕见他成长,知他心思了如指掌。他既苦等你多年,痴心未改,朕终可安心托付,你就随他同去。”
      我垂眸不语,置若罔闻。
      “去吧,朕给你自由。”
      “我既已回来,就没想过再离开,阿彻。”
      我不知他是否会听到我最后的那声“阿彻”,几乎轻无可闻。曾经的爱称,唤了千千万万次,随心而恣意;如今却在嘴边百转千回,无法开口。如同满腹的心事与情愫,却无从诉说。
      刘彻握住我的手,眼神迷蒙,却不曾离开我半分。我一时不能自持,俯下身子,忘情地吻了他。心中呼唤了一万次他的名字,祈求了一万次“不要离开我”。哪怕将我的余生续给他,我也愿意。我不想他先我而去,我受不住那天人永隔的痛。
      仿佛我的祈求苍天已闻,刘彻的双颊竟然像是焕发出红晕,眼中也好像又有了神采,似乎他的唇色也不再那么灰暗……哪怕只是错觉,我也几乎快要喜极而泣。
      一声叹息,他却说:“你仍这般年轻,可朕却已经老了。”
      我听罢,死死咬住嘴唇,眼睛又涩又疼。
      “别哭,朕想看你笑,就像朕第一次见你时的那样……”
      他要我笑,我便笑。他想看,我便笑给他看。哪怕我心中已潸然,尽管眼泪已经噙满眼眶,我的脸上却渐渐浮现笑靥,灿然如花。
      刘彻见我笑了,也欣然开颐。他笑得很开心,嘴角弯弯地上翘,正是迷人的弧度;眼眸也是弯弯的,眯成两道缝,像□□,像弦月……他最后的容颜,就这样停滞到了最后。
      我心中已溃不成堤,嘴角却仍旧极力裂开,笑得用力过了头,“哈、哈——”两声之后,眼泪就涌了出来,无休无止。悲伤没过额头,像是要在自己的眼泪中溺亡,却再也没有人伸出挽救我的手。
      刘彻最后似乎想要对我说些什么?他却最终没来得及说出口。谨以这一句无言,是他予我最后的告别。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再见”,也没有相约来生。
      我扑身在他的怀中,眼泪落入他的胸膛。而他再也不能轻抚我的后背,为我拭去忧伤。
      “阿彻,你可知道,我就是阿娇,我就是月儿!”
      “无论我是谁,无论前世今生,我宁可不要自由,我只想做你的妻,独守你的心,和你长相厮守、白头偕老。你可知,可知?”我已泣不成声,“生亦何欢,死又何惧?我已是死过之人,活了两世的命实在太长太长了。我只是害怕,怕往后的日子里没有了你……”
      匕首决绝地划过脖颈,却未能如愿地鲜血喷溅。哪知血如细流,愈涌愈衰,不抑自止……难道确是实情如谶,长生不死?
      若是长生不死,便是痛不欲生。
      我恍惚产生了幻觉,似乎看到那只雪白的药兽蹲坐在床头,身影若隐若现。我求它:“救救他!”
      它却不应,只是望着我,湛蓝的眸子如一片汪洋,像是一股看不到尽头的忧伤。它的神情,多么熟悉,一如那梦境中它眼睁睁看着竹床上的女子消逝时的模样一般。亦同于此时的我,望哭哀恸。
      匕首刺入额间的那一瞬间,我听到碎裂的声音,却并不觉得痛,反而是释然。我望着药兽,微笑,它若隐若现的身影愈发变得稀薄,最终消失不见,就好像从未存在过。我想,它或许也能体会这生离死别的苦,也终能理解生死相随的情。
      若余生孤苦,再无良人相依,长命百岁又于我何益?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此生至此,我们终于不会再分开。
      我将匕首拔出的那一刻,甚至觉得无比的快活的。俯身,最后一次亲吻,我爱的人——
      “阿彻啊,若你走得急了些,定要在那奈何桥上等我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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