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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壹〇玖· ...

  •   守了岁,又是一年上日,刘彻改年号“后元”,是为“后元元年”。
      连日的风雪骤停,天气清朗。我推窗就听有宫人说:“这是吉兆。”
      ——按民间的说法,“初一至初十,皆以天清气朗、无风无雪为大吉”。
      我刚出昭阳殿,就远远瞧见了刘彻的御辇。我靠边而立,静候于他。御辇方停,刘彻就匆匆自上头下来,将貂绒披衣披在我的身上,怪我不该立于寒气之中。
      我笑:“今日日头暖和,无风无雪,便是站得再久也成不了冰冻的顽石。”
      “那日你说,你想念甘泉宫。”他说,“回去收拾一下,日昳启程。”
      我又惊又喜:“我不过是随口一说,陛下不必上心。”
      “纵是你随口一说,朕也会上心。”他为我紧了紧披衣的领口,着实怕我受了冷风,又说,“朕也喜甘泉。”
      圣口既开,我们下午便浩浩荡荡地启程北往。
      初一这日还好,天晴无雪,只是风寒。在驿站呆了一夜,翌日醒来,天昏地暗,渐渐飘起小雪;到了初三黄昏的时候,雪如鹅毛,越发的大了起来。大概是天气的愿意,刘彻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太好,表情总是淡漠的,只是偶尔朝我一笑。
      我探过头去,将前额贴在他的额头上,试探他的体温是否正常。他这两年里,身体一直不大好,总是断断续续地生些小病,偶尔吹一吹风或是喝一碗凉茶都会感冒发热。
      我嘟囔了一句:“体温还好。”
      额头刚离了他的额头,身子还未退回原位,肩膀就让刘彻给抓住。他稍稍一用力,我便扑进了他的怀中。我稍稍挣扎了一下,便妥协了,只是安静地依偎在他的臂弯中。
      “连日风雪交加,江南有报,‘雪灾愈重,路常现冻尸’。”他突然开口,说,“民不聊生,朕之过错。”
      “人祸尚能防,天灾如何能防?”我安慰他。
      “‘人祸’不过托辞,乃君昏目瞑也。”
      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如此低迷消极,又如此自责。只好顺着他的意,宽慰道:“既能反省,既有自知,何来‘君昏目瞑’?”
      又说:“主虽圣明也非完人。《左氏春秋》有曰,‘禹汤罪己,其兴也勃’,明君亦尝因事罪己,陛下又何须自责?”
      “‘禹汤罪己,其兴也勃’?”刘彻沉吟,道,“禹汤罪己,其兴也勃;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夜降宿于驿站。刘彻于灯下执笔不休,我红袖添香在侧,只见满目朱砂。
      文成之日,正是元月初十,风月方霁。刘彻以其文为诏,深陈既往之悔,诏书曰:
      “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时,危须、尉犁、楼兰六国子弟在京师者皆先归,发畜食迎汉军,又自发兵,凡数万人,王各自将,共围车师,降其王。诸国兵便罢,力不能复至道上食汉军。汉军破城,食至多,然士自载不足以竟师,强者尽食畜产,羸者道死数千人。朕发酒泉驴、橐驼负食,出玉门迎军。吏卒起张掖,不甚远,然尚厮留其众。曩者,朕之不明,以军候弘上书言‘匈奴缚马前后足,置城下,驰言“秦人,我若马”’,又汉使者久留不还,故兴遣贰师将军,欲以为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与谋,参以蓍龟,不吉不行。乃者以缚马书遍视丞相、御史、二千石、诸大夫、郎为文学者,乃至郡属国都尉成忠、赵破奴等,皆以‘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或以为‘欲以见强,夫不足者视人有余。’ 《易》之卦得‘大过’ ,爻在九五,匈奴困败。公军方士、太史治星望气,及太卜龟蓍,皆以为吉,匈奴必破,时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将,于鬴山必克。’卦诸将,贰师最吉。故朕亲发贰师下鬴山,诏之必毋深入。今计谋卦兆皆反缪。重合侯得虏候者,言:‘闻汉军当来,匈奴使巫埋羊牛所出诸道及水上以诅军。单于遗天子马裘,常使巫祝之。缚马者,诅军事也。’又卜‘汉军一将不吉’。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能饥渴,失一狼,走千羊。’
      “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五伯所弗能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掖搜索,问以所闻。今边塞未正,阑出不禁,障候长吏使卒猎兽,以皮肉为利,卒苦而烽火乏,失亦上集不得,后降者来,若捕生口虏,乃知之。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郡国二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
      落款则是“征和四年,辛卯。十二月,丁丑朔。于轮台。”,那正是田千秋讼太子据之冤屈,刘彻下令斩绣衣御史江充和黄门苏文,并昭告天下要在湖县建归来望思台之日。
      ——是为赫赫有名的《轮台罪己诏》。

      年少时,小豚总是说,我该是喜欢李清照的词,儿女情长、婉约含蓄。我却争道:“我喜欢苏东坡,‘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她笑,问我还能背出些什么来。我自我沉迷,实则却是五音不全,唱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每每此时,小豚都是翻着白眼,捂耳作挣扎状。
      比起对太阳的敬畏,人们总是对月亮感觉亲切许多。时常也寄予殷切的厚望,偏把圆满比团员,日日看、夜夜盼,月缺便神伤,月圆就欢喜。
      我们一行停滞驿站的时候,月初升,银盘似的高悬。我下了马车,随意一抬头,望着那满月,觉得它简直美得妖冶,冷冷清清的苍灰色,却有一圈淡淡的红晕。心里无端的一紧,可怖的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我竟然觉得那是血气氤氲。
      ——今天是后元元年正月十五,斯夜如肃,月满、人缺。
      东边有快马来报,“昌邑王受伏击,薨于返途”。
      他说:“我是被你遗忘之人。”
      他说:“正好,也是来同夫人告别的。”
      他说:“夫人,好好照顾父皇。以后父皇身边就只剩下夫人了。”
      ……
      那日,临行之时,他请求我:“夫人,髆年幼失恃,一直未能尽孝于堂前,也未曾能唤过一声‘母亲’。髆此生唯此一愿,可否允许髆,唤夫人一声……‘母亲’?”
      ——他,是被我遗忘的儿子,他一直与我生离,终成了死别。他安静内敛而寡言沉默,他颖慧,能看透很多,也许……他真的看透了很多很多。
      丧报传来,我痛哭失声。弗陵不知所措,问我为何如此哀恸,我说:“弗陵,你又失去了一位兄长。母亲今后只剩下了你,我儿。”
      髆儿谥号“哀”,曰“昌邑哀王”。
      刘彻诏天下服丧的那夜,我偶然见到钩弋在宫角深处烧纸祭祀。我深知这是宫中大忌,可她看起来那样痛苦哀伤,使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阻扰。
      要如何的哀戚,才会使多年来装哑的钩弋开口低吟?我听到夜风中夹杂着她哀婉的悼念之音:
      “薤上露兮,何易晞兮。露晞明朝兮更复落,人死一去兮何时归?”
      ——髆儿,你可后悔?那年你父皇问你可否纳赵女为姬妾,你却执意要一个像自己母亲的女子。你心中,世间女子皆不如倾城倾国倾人君的母亲。然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又如何?别有佳人难再得。佳人难得。
      髆儿骤卒之后,刘彻的的身体更是大不如从前,他的神色越发憔悴,更加掩饰不住满脸的倦容、满心的疲惫,他的腰板渐渐佝偻,有时他需要人搀扶才能迈出第一步。
      夜深人静时,他竟然流下眼泪,他对我说:“都是是朕的罪业,髆儿不该这样早逝……”
      同样悲伤的我,无法抚慰他悲伤的心。一遍又一遍,我无法抑制自己在心中悉数对髆儿的亏欠。
      我一次次从梦中哭醒,屋内若有若无的烛光让我想起那天的月亮,血色氤氲的月亮。月满还是数日前的事情,而今却已成了残缺的弦月。
      我将手握拳,紧紧咬在口中,阻止自己的抽噎,而然眼泪却仍旧无法抑制地涌出来。我无法做到不心痛,无法不在这样的夜里思念髆儿,思念嬗儿……思念我的儿子们。我深深的自责,越是强烈的思念,就越是强烈的自责。我爱他们,可除了说“我爱”,我什么都不能为他们做。
      最后一次哭醒,我发现自己被搂在刘彻的怀中,他望着我,一脸哀戚。
      他说:“遇刺其实是我等尚在长安时的事情,说是髆儿力压,消息才一直没能传到京中去。这孩子虽一日未在你身边呆过,性子倒像极了你,倔强的了得。最后那两日,他已经虚弱不堪,据说连日高热使他严重脱水,犹如槁木。然,便是在昏迷之中,他仍旧不忘下令,‘消息不得外露’……”
      “要是早些知道,要是早些知道……”我已然泣不成声,“我,我一定……有办法……有办法……”
      “我后悔,悔不曾陪在他的身边,悔没有告诉他真相,悔未能与他……好、好、告、别。”我只觉得心痛,令人窒息的悸痛,“他说他是被我遗忘之人,他说他要同我告别……
      “阿彻,其实他都知道了,对不对?我却没有亲口告诉他,不能给他一个万分笃定。因为我沉默,我隐瞒,所以连名正言顺唤一声‘母亲’都是奢望。阿彻,我怎么如此狠心,对自己的亲儿如此狠心呢?”
      “生死自有命,”刘彻用他粗糙的拇指拭去我的眼泪,他说,“你与朕的儿子,何等聪慧,又有什么不知的呢?然你可知髆儿的良苦之心,他不愿我等得知消息,想来就是怕你闻讯伤心。月儿,试问,就算急报早来,你又能若何?”
      “我,我……”我一时失神,反诘自己,“我能若何?”
      是啊,明面儿上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已不是李傛华,不是髆儿“名正言顺”的母亲,甚至不是一个应该“名正言顺”呆在刘彻身边的人,所以我只能如影子般存在,而影子是不能走远的。所以,纵然一切重来,我也只能静听来报,不能去髆儿身边,不能告诉他我就是他的母亲,不能陪他度过生死门。我仍旧无法同他……好好告别。
      但我总做一些什么,我可以动用月阁之力,寻访名医。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刀山火海,我都愿意为他的。
      良久,刘彻忽然一声叹息,轻得如同鬼魅的夜谰:“都是朕的错。若不是朕年少无知,你本不该受如此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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